第五章 靡靡情憂

漢末風雲烈烈,琅琊諸葛氏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即有「卧龍」之稱的諸葛亮,其人後輔佐劉備成就帝王之業,對蜀漢立國、天下形成三分之勢功不可沒。諸葛亮兄長諸葛瑾亦不容小覷,出仕東吳孫權,官至東吳大將軍。諸葛誕是諸葛瑾、諸葛亮堂弟,時人云:「諸葛三氏,並有盛名,各在一國,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

惟立冬之初夜,天慘懍以降寒。

霜皚皚以被庭,冰溏瀩於井干。

草槭槭以疏葉,木蕭蕭以零殘。

松隕葉於翠條,竹摧柯於綠竿。

——夏侯湛《寒苦謠》

趕來城中劉宅時,正好在坊門口遇到廷尉鍾毓打道回府。鍾毓命人停下車子,招呼了一聲,問道:「劉先生是來找我,還是找舍弟?」

劉伶匆匆答道:「都不是,我回舊宅看看。」也不及多言,只拱了拱手,便去追張小泉。

徑直趕到後花園,張小泉舉鋤刨開浮土,道:「看樣子,人死了有大半年了,不是正好是在劉先生搬去首陽山之前嗎?」

劉伶胸口突突直跳,不敢細看屍體,只是不悅地道:「張鐵匠是在暗示是我劉伶殺人埋屍嗎?」

張小泉道:「這個人肯定是死在這裡,屍體難以運出永和里,只能就地掩埋處理。哎呀,劉先生,你倒是正眼看一眼屍體,雖然面目已經腐爛,但身上還有衣衫,說不定你會認識他。」

劉伶賭氣嚷道:「張鐵匠都懷疑是我殺人藏屍了,人是我殺的,我還會不認識他嗎?」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道:「啊,這是我家僕人阿誠。」

張小泉:「阿誠?他不是偷了朱夫人的金銀首飾逃走了嗎?」

劉伶道:「這個就是阿誠,沒錯的!我和我妻子都以為他逃走了,卻不想他被人殺了,還埋在這裡。哎呀,難怪我妻子一直說這處宅子有殺氣、血腥氣,堅持不肯再住了,原來是這樣。」

張小泉道:「那現下要怎麼辦?目下情形,可是對先生大大的不利呀。」

他倒是沒有絲毫誇張之詞,男僕被殺,藏屍後院,劉伶當時沒太當回事,妻子朱原君倒是趕去洛陽縣報了官,稱阿誠卷了財物逃走。那之後不久,劉伶夫婦捨棄了位於黃金地段的舊宅,搬去首陽山,看起來倒像是殺人後逃離埋屍地之舉。就算官府相信劉伶夫婦無辜,而今時隔日久,怕是再也難以追查到真兇了。

劉伶卻道:「哼哼,我知道是誰殺了阿誠。」直奔到對面的鐘府,叫道:「鍾司隸人呢?我要見他。」

鍾毓聞聲迎出,告道:「舍弟有事趕去官署了,說是東園出了命案。」劉伶道:「那路遺呢?他人總該在這裡吧,帶我去見他。」

鍾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劉伶怒氣衝天,忙親自引他來客房。路遺躺在榻上,郭麗正在喂他服藥,見劉伶大呼小叫地直闖進來,均感愕然。

劉伶道:「你,我不管你叫路遺還是費運,說,是不是你殺了我家僕人阿誠?」路遺大驚失色,道:「哪有這回事?」

劉伶冷笑道:「你最擅長撒謊演戲,我早已充分領教過了。郭麗,而今你身份已變,貴為鄉侯之女,我也不能再拿你怎樣,只要你說句實話,是不是你與路遺合謀殺了阿誠,又將他屍體埋在了後院?」

郭麗臉色慘白,望望劉伶,又看看路遺,最終將頭深深低了下去。

路遺遂道:「請先生不要再逼麗娘了,人是我殺的,跟麗娘無關。」不待劉伶發問,便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詳細經過。

當日路遺來找郭麗,想讓她設法回去舊主鍾氏家中打探魏國是否將要征蜀的消息。二人在廚下交談時,被僕人阿誠聽到了對話。阿誠雖然吃驚,卻也是天真之極,毫不知兇險,竟然出來阻止郭麗,還勸她立即告發路遺。路遺當機立斷,將阿誠殺死。

彼時劉伶出去飲酒,朱原君也去了市集,但劉宅地處永和里,這處坊里是達官貴人聚居之處,四麵坊門守衛森嚴,街上巡邏的坊卒處處可見,根本不可能將屍體運出去。路遺只得臨時在後院挖了個坑,將阿誠拖進去埋了。又不顧郭麗阻攔,到房裡偷了朱原君的首飾,以造成阿誠卷財逃跑的假象。

講述完經過,路遺又道:「實在抱歉,當時我必須得那麼做。我雖然拿了尊夫人的首飾,但從來沒有動過,我會全數歸還給夫人。」

劉伶氣急敗壞地道:「你這人心機實在深遠!你不是因為郭麗勸說,才向鍾司隸自首,而是你不知怎麼知道了昨晚張鐵匠來鍾府借鋤頭鐵鍬一事,知道阿誠一案即將浮出水面,我早晚會懷疑到你和郭麗身上,所以你搶先坦白了一切,抱上了鍾司隸的大腿。你還稱是郭麗堅持要將真相告訴我,其實也是預先做好鋪墊。而今就算我要追究阿誠一案,鍾司隸也一定會從中阻撓。」

話音剛落,鍾會便大踏步進來,道:「不錯,而今路遺對大魏十分重要,我不會因為他殺了貴府一名小小僕人,就要對他怎樣。」

鍾毓見弟弟態度強硬,劉伶則氣得渾身發抖,生怕事情鬧大,一發不可收拾,忙道:「鍾劉兩家是世交,又是鄰居,有話好說。」假意斥責了弟弟幾句,又引劉伶來到庭中,實話告道:「劉先生,你惱恨路遺殺害貴府僕人,但如果報官立案的話,尊夫人也會作為證人一再被傳訊。而今朱夫人有孕在身,可是折騰不起。」

劉伶這才怒氣稍歇,朝鐘毓作了一揖,表示感謝之意。憤憤回來自家住宅時,張小泉仍等在那裡,問道:「怎麼樣?」劉伶道:「不怎麼樣。」

張小泉道:「那後院的屍體要如何處置?」劉伶道:「重新埋了。」

張小泉愕然道:「就這樣?」劉伶道:「就這樣。司隸和廷尉都不會管,還拿我妻子身子要挾,我還能怎樣?」

張小泉道:「所謂草菅人命,應該就是這般了吧。」搖了搖頭,自到後院掩埋了屍體,出來見劉伶坐在黑暗中,便掌了燈,道:「夜禁鼓聲已響,我和先生出不去了,只能在這處凶宅將就一晚了。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不知先生意下……」

一語未畢,有人大力拍門,開門一看,卻是四名鍾府僕人,兩人抬酒,兩人捧著食盒。領頭僕人道:「我家主人鍾廷尉、鍾司隸料想劉先生會為夜禁所阻,所以命小臣們送來酒食,算是一點心意。」

張小泉訝然道:「竟然送來了四壇酒?」回頭往堂屋看了一眼,為難地道:「這個,劉先生心情不好……」忽聽到劉伶大聲叫道:「都拿進來!我跟鍾會過不去,還能跟酒過不去嗎?美酒又不姓鍾!」

酒菜剛剛擺好,又有鍾府婢女送來棉被,說是主人怕劉伶家什都搬去了首陽山,無以安歇就寢,特送來卧具云云。張小泉盡數收了,笑道:「這鐘氏兄弟倒也想得頗為周到。」劉伶一言不發,只埋頭飲酒。

酒過三巡時,又有人進來,卻是郭麗扶著路遺趕來賠罪。路遺跪在門檻外,告道:「我在蜀地,亦是名家子弟,只因庶子出身,常受兄長們欺凌,故而負氣出走,常年在外漫遊。後與人鬥毆,失手殺了人,被逮下獄,叔父出面救了我,卻又派我來洛陽做姦細,作為變相的懲罰。本來我身為蜀人,理該為國效力,也不敢抱怨什麼,到洛陽後,一直是盡心儘力為蜀國做事,雖然對魏人來說,大多不是什麼壞事。但這只是各為其主,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可自從我喜歡上了郭麗,先生可知道我內心的掙扎與彷徨?我還不得不逼迫她去做她不願意做的事,許多次我都恨自己為何偏偏生在蜀地,跟中原做了對頭?當日殺死阿誠只為自保,就跟幾日前我不得不傷害郭麗一樣。而今郭麗肯原諒我,鍾司隸亦願意再給我機會,我本以為可以重新開始,卻不曾想過去犯下的錯還是找上了我。我亦不敢奢求劉先生原諒,就請先生殺了我,給阿誠報仇吧。」

他說得聲淚俱下,居然連張小泉都為之動容。郭麗也跪在一邊哭泣求情。劉伶起初只是不睬,大口喝酒,到後來不勝煩惱,揮手道:「行了行了,你也知道你現下有鍾司隸做靠山,我不能拿你怎樣,就別在這裡演戲了。」

路遺還待再行懇求,張小泉忙道:「劉先生本來心情就不好,正在氣頭上,你們偏偏這時候來,擾了他的酒興,他心裡更是煩了。你們兩個身上都有傷,還是先回去,別在這裡凍著。」路遺聽聞,這才扶了郭麗去了。

當晚,劉伶喝得酩酊大醉,次日正午才醒,張小泉已不知何時離去。他迷迷糊糊地呆坐了半個時辰,忽然一個激靈,這才想起還未來得及託付張小泉尋找逃亡夥計寒江下落,忙到庭院井中打了半桶水,用冷水抹了一把臉。匆忙出來時,正好見到一名錦衣公子進去鍾府,背影甚是熟悉,不由一怔,暗道:「那不是呂巽嗎?」

呂巽字長悌,是故鎮北將軍呂昭長子,呂安的異母兄長。東平呂氏與琅琊徐氏世為婚姻,呂昭在世時,曾口頭為長子聘下徐氏徐琅,按理,這長子便是呂巽,但呂巽為侍妾所生,只是庶子,呂昭正室夫人聽說徐琅有絕世姿容,便逼迫丈夫將徐琅改許了親生兒子呂安,為呂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