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愁多夜長

起初還能聽到琴聲、歌聲及長嘯聲,後來聲音驟然歇止,大約那些人終於鬧得累了,各自散去,東園陷入幽深的靜謐中。於大地深沉、夜深人靜時飲酒,總有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感覺,或者應該說世人皆睡唯我獨醉,是一種極為愜意而從容的體驗。不必回憶過去,不必計畫未來,不為誰而傷心,不為誰等待,只活在虛浮的當下,醉於迷濛的夜色。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

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曹植《七哀詩》

劉伶聽聞下藥一事,不禁怔住。店家馬昭更是目瞪口呆,問道:「嵇先生適才說的可是路遺?」鍾毓皺眉道:「怎麼又是路遺?」

馬昭不知劉伶家中所發生之事,忙告道:「路遺是小店的夥計,不過已經有幾天不見他人了。」又問道:「嵇先生是說,路遺還往什麼地方下過葯,跟這個漿水壺中的迷藥是一樣的?」嵇康點了點頭。

鍾毓忙道:「來人,立即快去逮捕路遺歸案。」嵇康忙道:「不是路遺所為,前晚他人在首陽山劉伶家中,不可能到客棧殺人。」

劉伶見鍾毓望向自己,只得道:「是,路遺前晚確實在首陽山,現在人都還在那裡。不光是我、我妻子、阮籍還有司隸府的吏卒都可以作證。」

鍾毓道:「那嵇先生所言路遺往酒中下藥一事,又是怎麼回事?」

劉伶料想此刻若是不說清楚,路遺難脫殺人嫌疑,便說了其人受灰衣女子沛娘挾持,往酒中下了葯,將自己與阮籍等人葯倒之事。

鍾毓皺眉道:「灰衣女子原來叫沛娘!她劍傷郭麗一事,我已經聽舍弟鍾會提過,想不到此刻她又捲入了客棧命案。」

馬昭道:「會不會朱葛恪朱客官在來客棧的路上,被這個叫什麼沛娘的人盯上了,一直跟來客棧,找機會往漿水中下了葯,再殺人奪走財物?」劉伶道:「但沛娘不像是為財殺人的人。」

鍾毓好奇問道:「劉先生如何會知道?」劉伶不能提及沛娘是許允故人且與自己在松林會面之事,只好道:「我只是感覺。」

鍾毓想了想,道:「我贊同劉先生的看法,沛娘不會為了財物殺人。料想這朱葛恪不是普通客商,身上必定有什麼東西是那沛娘一定要得到手的,就跟她千方百計潛入劉先生家宅,要尋到什麼要緊寶物一樣。」

劉伶「呵呵」兩聲,道:「對我而言,我劉家最要緊的寶物就是酒,沛娘偏偏要往酒中下藥,也可謂十分敗興了。」

鍾毓笑問道:「那麼《原君書》呢?那可是朱相士的心血之作,也不算寶物嗎?」劉伶嘆了口氣,道:「書已失竊,心中之痛,心中之痛,不可再提。」

鍾毓著意撫慰了劉伶幾句,又沉吟道:「依照當日情形來看,《原君書》應該是被黑衣男子拿走了,但沛娘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然她不會脅迫路遺往酒中下藥,再一次潛入劉府。」

劉伶與嵇康對視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聽鍾毓的口氣,分明是不知道黑衣男子是司馬氏一方的人,他不知道,就表明鍾會也不知道了。

嵇康忽問道:「劉伶家中的案子,發生已有幾日,為何還不見司隸府發出通緝告示?」

鍾毓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舍弟這兩日人一直在大將軍府,協助司馬大將軍處理王中領軍後事,回頭我見到他,一定會問問他。剛好沛娘同時涉及兩樁案子,可以由廷尉、司隸聯合追捕。」

嵇康點了點頭,又饒有興緻地到客棧四處看了看,這才離去。

離開馬市客棧,嵇康便與鍾毓辭別,與劉伶徑直回了鐵匠鋪。向秀已帶著路遺佩劍回來,嵇康忽改了主意,道:「雖然這柄蜀劍足以向張鐵匠交代,但我卻沒有付出什麼努力,太過敷衍。劉兄,你不妨帶著這柄劍回首陽山,還給路遺,就說是你出錢贖了它,不必提我。」劉伶見好友主意已決,便滿口應了。

又議及沛娘殺死朱葛恪一事。嵇康道:「這裡面尚有蹊蹺之處。按照路遺的說法,當晚劉兄和阮籍被葯倒後,沛娘便進了劉府,找尋了一遍後,便又離去。她快馬趕到東郊馬市客棧附近,跟蹤朱葛恪,設法殺人奪物,時間上倒也來得及。」

劉伶道:「但次日沛娘又趕到黃公酒壚附近,在竹林中與路遺會面,聽起來像是個飛人。」

嵇康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如此體力,怕是只有張鐵匠這樣的健壯男子才能做到。」劉伶道:「沛娘既是習武之人,體格異於常人,也未可知。」

嵇康道:「就算如此,還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沛娘趁我離開客棧後,潛入房間,越窗隔壁,殺了朱葛恪,我相信她有這個膽量和能力,但往漿水中下藥,這可就有些難處了。」

事先往漿水中下藥,無非是怕朱葛恪驚覺,做不到悄無聲息地殺人。但既然得藉助嵇康房間才能進入朱葛恪房間,下藥必定是在店家馬昭送漿水入房間前。然確實如嵇康所言,下藥實際上有很大的難度——

漿水盛放在廚下大缸中,客人需要飲用時,夥計會隨手取過一旁櫥櫃中的陶壺,再用木勺舀取漿水,盛滿陶壺,給客人送去。嵇康到廚下看過,已確認大缸的漿水中沒有下藥。而根據店家馬昭的說法,當時夥計張亮盛好漿水後,便將陶壺交給了他,他再親自送去了朱葛恪房間。陶壺從夥計張亮到店家馬昭之手,再到朱葛恪房間,未經過旁人,沛娘根本沒有機會下藥。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沛娘事先將迷藥下在了陶壺中。櫥櫃中的陶壺雖然擺放得整齊,但卻有數排之多,夥計也許有自己的規律,先取離自己最近的,或是取最下面的,但沛娘又怎能事先知道呢?她如何能肯定,夥計一定會取到她下了迷藥的那把壺?

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既然沛娘交給路遺的迷藥與漿水中所下之葯一樣,事情必定與沛娘有關。天下藥粉雖多,氣味一模一樣的,幾乎沒有。

劉伶聽了,亦覺得有理,道:「沛娘往陶壺下藥一事,確實有些說不通。莫非嵇康君懷疑馬市客棧中有沛娘內應?或許就是店家馬昭所為?嵇康君既有疑問,為何不當面告訴鍾廷尉?」

嵇康道:「那樣的話,馬市客棧就會立即被查封,店家及所有夥計等均會被逮捕下獄審問,由此鬧得雞犬不寧。萬一我想錯了呢?那可就害慘了店家。馬市客棧早在文皇帝重建洛陽城時便已經存在,我可不想這樣一家傳了幾代人的老店毀在我手裡。」

劉伶道:「或許跟店家無關,只是他手下夥計私下所為呢?馬市客棧算是大客棧,雇的人手不少,難免良莠不齊。路遺本是逃亡軍士身份,不也混在客棧做夥計嗎?」

嵇康搖頭道:「這件事既然跟沛娘有干係,就不能輕舉妄動,萬一攀連出沛娘與許允有故,司馬師趁機大興冤獄,藉此機會將他上次勉強放過的許允子嗣一併剷除,我可就是大大的罪過了。」

劉伶聞言悚然而驚,道:「早知牽扯可能這麼大,嵇康君為何還要當面道出漿水中的迷藥跟沛娘交給路遺的是同一種?」嵇康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必須得拿此來試探鍾毓,好大致推測出沛娘的身份。」

劉伶全然糊塗了,問道:「怎麼叫沒法子?此話到底何解?」

嵇康道:「鍾會何等雷厲風行之人,竟然拖延了兩日,沒有發出對黑衣男子和沛娘的通緝令。黑衣男子的身份,我等基本已能夠確認,鍾會為人機警,應該也能大致猜到。這是上不了明面的事,鍾會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不會當面去問司馬氏,但也不敢得罪對方,只能將黑衣男子盜書一事按了下來。那麼沛娘何以也平安無事呢?她的罪名可是劍傷郭麗。」

劉伶道:「不錯,鍾會對郭麗可謂關愛之極,而今郭麗身份又是如此顯貴,他該盡心巴結才是,如何會拖延不辦,不盡心追捕兇手呢?莫非鍾會認定沛娘身份亦非同一般?」

嵇康道:「劉兄想想看,黑衣男子既是司馬氏一方的人,而沛娘要殺他,他為何還要反過來救她?」

嵇康道:「可沛娘明明跟許允有舊呀,阮籍親眼見到她在許允墓前拜祭哭泣,如何會是司馬氏一方的人?」嵇康道:「這並不矛盾。就以大將軍司馬師舉例,他的結髮妻子是夏侯徽,既是曹魏一方的人,又是司馬一方的人。」

向秀忽插口道:「夏侯夫人可不算司馬氏一方的人,她早年中毒而死,旁人都說是司馬師親手殺妻。」

嵇康道:「不管怎麼,我擔心事情錯綜複雜,將來牽扯太大,所以沒有當場說出對店家或是夥計的懷疑,打算先查清楚再說。另外,我懷疑路遺多少對這件事知情。」

劉伶道:「路遺人一直在首陽山呀。他是曾經回城一趟,就算順路去過馬市客棧,可那時朱葛恪已經死在房中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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