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皦月素光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雲兮歸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檐隅以逍遙兮,盻太虛以仰觀。望閶闔之昭晰兮,麗紫微之暉煥。山中月色,自非常景所能比擬,凄清靜謐,卻又一塵不染。笛音清亮,古韻婉轉,如漣漪一般絲絲盪開,山谷迴音,和以流水之音,竟產生了天籟一般的效果。良宵淡月,疏影風流。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泱漭望舒隱,黮黤玄夜陰。

寒雞思天曙,振翅吹長音。

蚊蚋歸豐草,枯葉散蕭林。

陳醴發悴顏,巴歈暢真心。

縕被終不曉,斯嘆信難任。

何以除斯嘆,付之與瑟琴。

長笛響中夕,聞此消胸襟。

——劉伶《北芒客舍》

劉伶匆匆趕來郭麗床榻前,先伸手探其鼻息,雖然呼吸混濁,但尚且有氣,這才略略放心。又招手叫過嵇康,道:「煩請你這位大夫趕快檢查一下,看郭麗是不是真的沒事。」

嵇康搭了搭脈象,道:「郭麗氣息和面色都比昨日好了許多,到底還是年輕的女孩子,經得住折騰。」

劉伶愈發狐疑,道:「既然郭麗沒事,為何昨晚有人往我酒中下藥,將我等葯倒?」

嵇康問道:「你這壇酒怎麼得來的?」劉伶道:「原先是藏在地窖中,昨日鍾會那兩名手下自行取了開的封。晚間我和阮籍吃飯時,見那壇酒還剩一大半,浪費了可惜,便搬過來接著喝了。」

嵇康一時不明所以,又趕來廂房,想檢視杯中殘酒,看吏卒周共、時英是否也喝了藥酒,不想二人雖然依舊昏睡,案上卻是乾乾淨淨,大概被路遺收拾過了。

劉伶忙問道:「路遺人呢?你進來時有沒有見到他?」嵇康道:「路遺人還在,在外面松林里。」大致說了昨晚見到阮姝的情形,以及自己後來在五石散藥力驅使下靈光一現冒出的想法。

劉伶大為意外,問道:「鐵匠鋪的張鐵匠原來是個武術高手?」嵇康點了點頭。

劉伶道:「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既然張鐵匠刻意掩飾,不令外人知曉他的根底,你如何會知道這些?」

嵇康道:「我一直想學打鐵,這你是知道的,去年我曾與師父到城南鐵匠鋪閑逛,師父一眼便留意到張鐵匠的手法與眾不同,說這個人是個絕頂高手。」

劉伶道:「王烈道長目光如炬,向來沒看錯過人。對了,王道長人呢?」嵇康道:「他陪著王表道長去平樂觀了。」

又議及酒中下藥一事,劉伶道:「昨晚這裡只有六個人,那兩名吏卒飲藥酒在先,我和阮籍在後,他三人迄今未醒。我是大酒鬼,大概藥酒藥力對我影響最小,所以我醒得最早。我妻子斷然不會往酒中下藥,那麼就只剩下路遺了。除了他,再無旁人。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昨日劉府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通常認為,有人往酒中下藥,迷倒眾人,無非是要再次對郭麗下手,但路遺顯然沒有這個動機,而且郭麗活得好好的事實也證明了下藥人的目標並不是她。那麼是不是路遺想製造機會,在劉家尋找什麼?

劉伶一念及此,急忙趕回裡屋,往枕下一摸,《原君書》還在。雖然舒了一口氣,但事事出乎意料,不由得愈發困惑起來。

再出堂時,正好遇到路遺。路遺忙告道:「嵇先生剛剛往松林去會張鐵匠了。」

劉伶便徑直問道:「昨日是不是你往酒中下了葯?」路遺一怔,問道:「下藥?什麼葯?」劉伶道:「迷藥。廂房中的兩名吏卒,還有我和阮籍,都飲了藥酒。」

路遺雙手一攤,道:「我只是個客棧夥計,昨日來貴府寶地,只為探訪郭麗,碰巧趕上這些事,留下來也是想幫忙。這裡地處偏僻,我一時上哪裡去弄迷藥?」

這一詰問極是有力,劉伶立即打消了疑慮,忙道:「實在抱歉,我不是有意懷疑你……」

路遺倒也不在意,道:「我知道,這裡只有六個人,只有我和朱夫人沒有飲過藥酒,理所當然我嫌疑最大。」

剛好劉妻朱原君散步回來,聽說酒罈中被人下了迷藥,也很是驚異,道:「昨晚路遺在門外告知夫君和阮先生醉在了書房,我還奇怪呢,心想夫君跟阮先生、嵇先生他們幾個飲酒,可是從來沒有醉過。」

路遺道:「昨晚我聽到書房再沒有動靜,便進去看了一眼,見到劉先生和阮先生醉了,便去問朱夫人要不要將劉先生扶回房中,阮先生另行安置。夫人說劉先生和阮先生時常也這樣,不必多管,管了他們反而不高興。我便收拾了案桌,取了被子為二位披上,然後便退出來了。」

劉伶忙問道:「那你有沒有聽到別的動靜?」路遺道:「沒有。」他是軍人出身,又一直在客棧當夥計,時常值夜,習慣性地保持著警覺,從不深睡,既然他說沒有聽到動靜,便當真是沒有外人來過了。

劉伶一時不明究竟,想了想,道:「夫人,咱家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城中舊宅你也不願意再住,不如我托狄希父子送你先去呂安東園暫住,如何?」

劉氏夫婦父母均已亡故,朱原君因生父朱建平及生母阿騖均是孤兒,更無親族可以依靠。劉伶思忖妻子臨盆在即,送回家鄉沛國已然不及,只能暫時設法安置在好友處。「竹林七賢」中,阮籍、阮咸、向秀、王戎家眷均各在故里,甚至向秀、阮咸在京師都沒有固定住所,向秀目下寄居在張鐵匠鋪,阮咸則住在叔叔阮籍處,只有嵇康、山濤妻室隨夫在京。然山濤早已脫離竹林團體,嵇康妻子則是曹魏公主,均不方便叨擾。

呂安字仲悌,小名阿都,山東東平 人氏,是故鎮北將軍呂昭次子。呂昭字子展,才實仕進,深得魏明帝曹叡器重,是當時手握重兵的實權派人物,就連被司馬懿稱為「智囊」的桓范也曾是其下屬 。其人在世時,曹爽、司馬懿爭相對其加以籠絡,欲結為有力外援。可惜呂昭在正始七年(246年)因病在鎮北將軍任上過世,時在高平陵事變前。

呂安雖是權宦子弟,但並無浮誇驕氣,反而才華橫溢,志向奇高,一副名士派頭,曾在《與嵇生書》中寫道:「橫奪八極,披艱掃穢,盪海夷岳,蹴崑崙使西倒,踏泰山令東覆,平滌九區,恢惟宇宙,斯乃吾之鄙願也。」抒發平生志願及濟世情懷,氣勢磅礴,慷慨豪放。他與嵇康是生平至交。二人在個性上有諸多類似之處——均是性情剛烈,志量開曠,狂放不羈,蔑視禮法,「有拔俗之氣」,曾一道寓居河內山陽,遨遊林泉,過了一段逍遙似仙的日子。

後嵇康來到洛陽,娶了公主為妻,就此在京師安家。呂安與好友居處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駕」,不遠千里,駕車趕到嵇家造訪,時人遂用「相思命駕」稱頌朋友間的思念尋訪以及深情厚誼。

呂安還在寄給嵇康的信中寫道:「去矣嵇生,永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艱涉矣!攜手之期,邈無日矣!思心彌結,誰雲釋矣。」表現出與好友分別時難捨難離的感情,一時傳為佳話。

有一次,呂安來拜訪嵇康,剛好嵇康出了門,只有嵇康兄長嵇喜在家。史稱嵇喜「有當世才」,但其人喜好功名,不為清流所重,阮籍每次見到他,也要翻一翻白眼,表示輕視之意。呂安才氣高奇,恃才傲物,名氣很大。嵇喜便熱情地請他進去,呂安卻二話不說,在門上寫了一繁體的「鳳」字——「鳳」,隨即便揚長而去。嵇喜以為是在稱讚自己,欣賞良久,沾沾自喜。

嵇康回來看了說:「鳳字,凡鳥也。」譏諷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嵇喜這才明白過來,鬧了個大紅臉。呂安如此簡傲之性格,可以說與嵇康的清峻有極大的相似之處。

首陽山竹林之遊時,呂安亦曾慕名加入七賢之列,除嵇康外,與向秀、劉伶格外投緣,又因與阮籍妻子劉氏同鄉,亦頗相得,只與山濤、王戎二人關係一般。

過了一段時日,呂安覺得寓居京師多有不便之處,他因出身世宦之家,家資富饒,便乾脆拿錢在洛陽城外東南洛水邊買了一大片地,修了一處豪華莊園,因地處洛陽之東,故號「東園」。東園除了日常的堂室園林外,還專門給好友建了單獨的客館,僕人、婢女、園丁、廚子一應俱全,呂安東園遂成為七賢的第二個聚居之所,留下許多詩酒佳話。

然之後由於時局變化,七賢作風雲散,呂安亦返回了故鄉,東園便跟首陽山竹林一樣,一時冷清了下來。直到不久前,呂安忽派人將妻子徐琅送來洛陽長住。徐琅獨自住在偌大的東園,即便有下人相伴,仍嫌冷清。她得知劉伶妻子懷孕後,曾力邀劉氏夫婦搬入東園,好方便照應。朱原君久聞東園是洛陽東郊第一豪宅,聞言很是動心。之前劉伶因東園主人呂安不在京師,覺得不便打擾,但此時沒有更好的法子,便想將妻子先送去東園安置。

朱原君躊躇道:「東園倒是好,徐夫人更是多次派人邀請。但夫君不跟我一道嗎?」劉伶道:「我得暫時留在這裡。況且呂安人不在京師,我一個男人,怎好住進他家中?但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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