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入松慢

首陽山位於京師洛陽東南偃師境內,東西綿延三十餘里,為邙山最高處,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後周武王討滅商朝,天下宗周,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便隱居於首陽山,採薇而食。及餓且死,作《採薇歌》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吾適安歸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其一

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

蘋藻生其涯,華葉紛擾溺。

采之薦宗廟,可以羞嘉客。

豈無園中葵,懿此出深澤。

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其三

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

於心有不厭,奮翅凌紫氛。

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

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

——劉楨《贈從弟》

首陽山位於京師洛陽東南偃師境內,東西綿延三十餘里,為邙山最高處,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自商周以來,此山便因伯夷、叔齊採薇而聞名遐邇。伯夷、叔齊是孤竹國國君之子,孤竹君死時,遺命幼子叔齊繼位。而叔齊認為伯夷是長子,遂主動讓位給兄長。伯夷卻認為父命不可違,不肯繼位而逃去,叔齊也隨其逃走,王位便由中子繼承。

周武王姬發起兵討伐商朝 殷紂王時,因父親周文王姬昌新去世不久,遂車載周文王牌位行軍。伯夷、叔齊攔在隊伍前,叩馬進諫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忠乎?」言外之意,暗示周武王對父親不孝,對紂王不忠。衛士欲殺二人,姜太公阻止道:「此義士也。」只命人將伯夷、叔齊趕走。

歷史大勢不可阻擋,周武王仍然討滅了商朝,天下宗周,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便隱居於首陽山 ,採薇 而食。及餓且死,作《採薇歌》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吾適安歸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哀嘆神農、虞、夏的太平盛世轉瞬即逝,自己生不逢時,而今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地!最終飢餓而死。

由於伯夷、叔齊兄弟是以家庭內部倡「孝」、廟堂之上倡「仁」來反對武王伐紂,在周朝建國後,寧可餓死,也不願為周朝出力,在中國歷史上被認為是「捨生取義」的典型,歷代對其推崇備至。孔子稱二人「求仁而得仁」,是「古之賢人」,唐代韓愈、柳宗元都曾撰文加以頌揚。唯獨西漢名士東方朔不以為然,認為「賢者居世,與之推移,不凝滯於物」,而伯夷、叔齊二人固守滅亡事物不變,只能是「古之愚夫」,算不上賢人。

無論伯夷、叔齊身後評價如何,二人飢餓之下隨口吟誦的《採薇歌》成為了不朽名作,兩兄弟的個人歷史性悲劇亦令首陽山蒙上了濃重的人文色彩,成為河洛一帶首屈一指的名勝之山。文人雅士興之所至,多愛登臨此山,或是獨自探幽訪勝,或是與友人宴飲遊樂。甚至多有失意之士,心情激憤之下,亦奔赴首陽山痛哭吶喊。即使因為某種不便,一時無法親身登山宣洩,也要遙望首陽山抒懷,大名士阮籍的《首陽山賦》便是因此而來 。

儘管首陽山是一方勝景,畢竟遠離市鎮,人跡罕至,但這裡居然也開有一家小小的酒壚,名「黃公酒壚」,位於南山口竹林邊。

店家狄希本是中山 人氏,擅長釀酒,在當地頗有名氣。多年前,不知何故拋棄家小,離開故鄉,南下來到洛陽,依舊以釀酒為生,開了一家酒壚,因其釀酒之術學自黃姓老者,故名「黃公酒壚」。

時人多不解狄希既釀得一手好酒,為何獨獨將酒壚開在了偏僻的首陽山,而當來到酒壚,親眼見到,便立時能理解狄希為何選擇了此處,實因位置風光極佳——

首陽山山陽有一片竹林,叢篁茂密,平遠幽深,連綿萬頃。一條蜿蜒小路穿過其間,還有一道淺溪汀迂迴盤曲。溯潺潺溪流而上,到盡頭時,豁然一潭清水,綠波蕩漾。有竹籬小橋通向半坡,坡上臨流房屋數間,正是「黃公酒壚」,依山傍水,石竹如畫,盡幽居之美。臨窗而坐,峰巒近在眼前,幽情遠思,可睹異景——春山煙雲暝漠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曠盪人澹澹,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當真如處畫中,令人樂而忘返。

兼之狄希取山溪源頭活水,配以秘法,所釀「千日酒」風味格外獨特,經年下來,竟也有了不小的名氣。不少洛陽士民甚至專程尋來黃公酒壚飲酒,臨走還不忘沽上幾壇帶走。

傳聞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賢」昔日相會之時,亦選中了黃公酒壚作為日常聚集處,「竹林七賢」之「竹林」,即指首陽山山陽竹林。

甚至有流言說,七賢中的嵇康、向秀、劉伶幾人均在首陽山竹林附近置有別業,除了風光秀麗之外,更多的則是因為貪戀黃公酒壚的美酒。向秀、劉伶倒也罷了,嵇康是名聞天下的才子兼美男子,更是本朝駙馬,皇親國戚,娶了沛王曹林之女長樂亭主為妻,不少人仰慕其學識風度,希冀能結識相交,哪怕見上一面也是好的,是以不時有人到黃公酒壚來打聽嵇康住處。但店家狄希也是個奇人,一律推說不知,且從來不肯承認「竹林七賢」來過自家酒壚。

狄希倒也沒有撒謊,七賢先後到黃公酒壚暢飲時,從未報過名號,他也未曾主動打聽過——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對方是權貴名士也好,是山民獵戶也好,他都不會詢問對方來歷身份。但無法否認的是,他確實親眼見證了七賢由阮籍一人到嵇康等七人聚首的過程,而當年七賢的「竹林之遊」,當真就發生在黃公酒壚東首的竹林中。

可惜的是,山陵巨變,人事滄桑,竹林風流已成過往,自高平陵事變後,阮籍、山濤、王戎三人便再未出現過。山濤、王戎倒也罷了,阮籍是愛酒之人,尤其鍾愛狄希釀製的「千日醉」,曾稱「無它不歡」,而多年來未曾再入過酒壚半步,足見竹林已成為他心目中的禁地。幾年後,伴隨著魏少帝曹芳的被廢,偶爾還來竹林相聚的阮咸、嵇康、向秀也隨之消失了,大概隨著時局的急遽變化,再也沒有竹林之遊的興緻。而今時還來光顧黃公酒壚的,也只剩下了大酒鬼劉伶。

但首陽山依舊是一方名勝,就連司馬懿身故後也選中此山作為埋骨之處。既然黃公酒壚距離官道不遠,又正好坐落在南山山口,生意還算不錯,不時有遊客登門,打聽「竹林七賢」生平事迹者亦不在少數。只是酒壚主人狄希平日便是言語極少,對七賢之事更是諱莫如深。旁人也多少了解七賢政治立場不一,甚至一度有官府密探暗中監視首陽山竹林動靜,以為狄希膽小怕事,不願提及,也就作罷。

今日一大早,便有一名二十五六歲的男子尋踏入黃公酒壚,直接探聽劉伶住處。狄希一如既往,只說不知。

那男子神色頗見焦急,見狄希態度冷然,大概意會到什麼,忙解釋道:「我其實並不認識劉伶劉先生,也不是專程來拜會他,我要找的是劉府婢女郭麗。」

狄希微微一怔,隨口問道:「敢問足下高姓大名,是郭麗什麼人?」那男子答道:「我叫路遺,是郭麗同鄉,受她親眷託付,給她帶了家鄉消息來。店家若是知曉劉府新居所在,還請見告。」

狄希聽說是劉氏婢女同鄉,便實話告道:「我也沒去過劉家,只是聽小兒狄望簡略提過。往東穿過竹林後,折向東北,沿山道大約走一里地,看到一塊大紅石後,便轉向正北。到山腳下無路可走時,再折向東,有一片松林,劉府便位於松林正中。」

路遺道:「記下了,多謝。」作揖自去。

狄希剛想進去內室,忽又有客進來,忙迎上前招呼道:「客官……」一語未畢,便愣在當場——

來者年近四十餘歲,面色沉鬱,正是大名士阮籍。高平陵事變後,阮籍果斷投到司馬氏門下,先是做了司馬懿的從事中郎,司馬懿卒後,又做了其長子司馬師的從事中郎。不久前魏少帝曹芳被廢、高貴鄉公曹髦即位,司馬師為籠絡人心,大肆封官晉爵,阮籍也被賜為關內侯、徙官散騎常侍,而今已是「竹林七賢」中官爵最高者。

也難怪狄希驚得呆住了,自阮籍主動出仕以來,便再未光顧過黃公酒壚。魏少帝曹芳被廢黜,阮籍心情憤懣,作《首陽山賦》,也只是立於大將軍府南牆下,朝北遙望遠山抒懷,未曾親臨首陽山。

數年未見,阮籍明顯蒼老了許多,鬢角已露出斑斑白髮,神色亦大不同往日——昔日其人「終日不開一言」,總給人高深莫測的印象,但每每與嵇康、劉伶等人聚會於竹林時,眉眼之間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飛揚的意氣,表明他腔中熱血未曾完全冷卻,只不過不願過多外露而已。而今那些神采已全然消失不見,面色愈發陰鬱,呈現出一種麻木冷漠來。

阮籍似是有事,也不及與狄希寒暄,先開口問道:「店家可知道劉伶新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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