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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的火車上,瑪克欣肯定睡著了。她夢見自己還在吉爾車上。窗外的風景定格在隆冬時節遙遠的俄羅斯,月色下的雪地,以往乘雪橇出行時突然受到的啟示。被大雪覆蓋的村落,教堂的尖拱頂,夜裡歇業的加油站。接著,景象平滑地切轉到卡拉馬佐夫兄弟、日瓦戈醫生和其他人身上,他們像這樣在冬日裡趕路,沒有一丁點兒摩擦力,快如飛毛腿,突然間出門一趟能完成不止一件差事,真是浪漫技術的一大突破啊。在熱槽湖和奧爾巴尼之間的某個地方,黑魆魆的曠野上有一支黑色SUV組成的車隊此時只打開了霧燈,正趕過來攔截。瑪克欣陷入了沒有出路的死循環,她飄浮在其中的夢境變成了一張她讀不懂的空白表格。大約到了斯派騰戴維爾 附近,她醒過來,瞧見塔利斯熟睡的臉龐,離她自己的比預料的要近,彷彿在熟睡中兩人的臉一度貼得還要近。

她們的車在凌晨一點前後開進了中央車站,兩人已經餓得肚子咕咕直叫。「我猜生蚝吧肯定打烊了。」

「說不定公寓現在已經安全了呢,」塔利斯提議說,雖然她自己也不相信,「一起回去吧,我們會找到吃的。」

事實上,她們眼前的那一幕足以讓她們轉身再走。她們一踏出電梯,就聽見埃爾維斯的電影音樂。「糟糕。」塔利斯找鑰匙開門。還沒找到鑰匙,門就打開了,一個不算高大的人熱情地迎了上來。在他身後的屏幕上,謝莉·法芭勒斯手舉一張宣稱「我心歹毒」的標語在跳舞。 「這位是誰?」瑪克欣知道是誰,她不久前曾追著他跑了半個曼哈頓。

「這位是沙茲,他不該知道有這麼個地方的。」

「愛的指引 。」沙茲回答她,嘴跟抹了蜜似的。

「你來這裡是因為我們打壞了監控攝像頭。」

「你在開玩笑吧,我最討厭那些東西了,親愛的,要是讓我知道,早被我砸了。」

「回去吧,沙茲,告訴幫你拉皮條的那人,讓他別費心了。」

「請給我一分鐘解釋,甜心,我承認一開始完全是公事,但是——」

「別叫我『甜心』。」

「阿斯巴甜心 !算我求你了。」

啊,他用盡蠻力,或者說其實是用不小的力氣拖著她。塔利斯則昂首闊步地一邊搖頭一邊往廚房裡走。

「沙茲,你好啊,」瑪克欣揮了揮手,彷彿與他隔著大老遠似的,「終於跟你見上面了,讀過你的犯罪記錄,真夠壯觀的,說來聽聽呢,第十八條的名人堂成員怎麼最後在光纖行業混了呢?」

「都是以前的不良行為了,女士。我在努力洗心革面,別戴著有色眼鏡看我嘛,說不定你會發現規律的?」

「讓我來瞧瞧,你在銷售領域有很強的背景。」

沙茲友善地點點頭,「你趁他們暈頭轉向摸不著北時打擊他們。去年技術泡沫破裂時,『黑色線性』開始大招特招,讓人覺得自己在參加選秀。」

「同時呢,沙茲,」塔利斯倏地轉換到她的受氣包設定,幫他們拿來啤酒、沙司和袋裝零食,「我未來的前夫沒有付給你老闆足夠多的錢,好讓微不足道的我有事可干。」

「他真的只有買光纖而已,他完全沉迷於粗管道,不惜花大價錢買,能買來多少光纖就買多少,戶外工廠啦,建築工地啦,剛開始只是在東北部買,現在遍布全美——」

「大筆大筆的諮詢費啊。」瑪克欣想像得到。

「你說對了。可這也是合法的,說不定比一些東西還要……」他頓了頓,放慢速度說。

「哦,繼續說啊,沙茲,你從來不羞於表達對我,對蓋布,對我們所在行業的鄙視。」

「我指的是真實與虛假的區別,我的人造甜味劑,我只是搞後勤和基礎建設類型的人。光纖是實實在在的,你把它穿到管道里,掛起來,埋在地里,再焊接起來。它多少有些重量。你丈夫有錢,沒準兒還挺聰明一人,不過他跟你們所有人一樣,活在美夢中,飄在雲端,浮在泡沫里,以為那些是真實的,再想想吧。它只有當有電時才存在。要是關了電網會怎麼樣?發電機燃料用光了,他們把衛星打下來,炸了指揮中心,你們都要回到地球上來。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廢話,所有那些狗屁音樂,所有那些鏈接,都要下來,一下來就消失。」

有一瞬間,瑪克欣彷彿看見米沙和格里沙在某個奇怪的大西洋海岸衝浪,他們帶著衝浪板在漆黑的冬日海洋上遠遠地等候,等著除了沙茲和少數其他幾個人外沒有人看見正在席捲而來的浪頭。

沙茲又伸手去夠墨西哥辣椒味薯片,塔利斯一把把袋子搶走了。「你不能再吃了。已經很晚了,回去以後你跟蓋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不會的,因為我不幫他幹了,不想再在他的競技場里當小丑。」

「聽起來不錯啊,沙茲。那麼你現在單幹了,完全是因為我,太令人感動了。」

「因為你,也因為這件事對我的影響。那個人開始讓我感覺他要吸干我的精力。」

「好玩,我媽媽以前總是那麼形容他。」

「我知道你和你媽媽在吵架,不過你真應該想個法子跟她和好,塔利斯。」

「抱歉,現在是凌晨兩點,離日間劇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呢。」

「你媽媽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唯一一個能完全按照你的需要把土豆搗成泥的人,唯一一個一眼就明白你在跟她接受不了的人談戀愛的人。你謊報年紀,為了跟他一起進多功能放映廳看那些個青少年血腥恐怖片。她時日不多了,趁她在的時候好好珍惜她吧。」

接著他便出了門。瑪克欣和塔利斯面面相覷地站在那兒。歌王繼續柔情地唱。「我本來想建議你『甩了他』的,」瑪克欣若有所思地說,「一面把你搖醒……不過現在我想我只需要把你搖醒就可以了。」

霍斯特躺在沙發椅上睡著了,面前的電視機里在放由愛德華·諾頓主演的《安東·契訶夫傳》,彼得·薩斯加德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瑪克欣試著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但是霍斯特不是居家男人,他哪怕是在睡夢裡也會調成汽車旅館的生活節奏,這會兒掙扎著醒了過來。「瑪克西,你搞什麼鬼。」

「不好意思,本來不想——」

「你整個晚上跑去哪裡了?」

瑪克欣還不至於魂不守舍到如實回答他的問題,「我跟塔利斯在一起,她和那個混蛋分道揚鑣了,她找了個新住處,很開心有人去陪她。」

「是啊。然後她還沒有安裝電話機,那麼你的手機呢?噢——肯定是電池用光了。」

「霍斯特,你這是怎麼了?」

「那個人是誰,瑪克西,我寧願現在就知道,也不想一直被蒙在鼓裡。」

啊啊啊!莫非昨晚吉爾車後備廂里的虛陰極器碰巧啟動了?然後她被它的一塊副裂片給擊中了,至今還沒有恢複過來?因為此時她在斷然宣布,並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是真心話:「除了你之外再沒有別人,霍斯特。你這情感脆弱的、該死的蠢貨,永遠不會有其他人的。」

霍斯特身上有一個暢通的微型接收器原原本本接收到了信號,所以他終究是沒有完全變成中西部的瑞奇·里卡多 ,只是以熟悉的罰球動作抓起自己的腦袋,開始稀釋掉一些怨氣。「呃,我打電話去醫院,打電話去警局、新聞電視台、保釋金公司,然後我開始在你的通訊簿里找。你要迪奇大叔家裡的固定電話號碼做什麼?」

「我們時不時聯絡一下,他把我當他的假釋官。」

「那麼跟你一起去唱卡拉OK的那個義大利人又是怎麼回事?」

「就那麼一次,霍斯特,團體訂票,這件事我現在不打算再說一遍。」

「哈!『現在』不說,下次挑個時間說,對吧?我干坐在家裡,靠暴飲暴食來尋找平衡,你倒在外面快活,穿著紅裙子,唱著《為你而笑》,跟人表演二重唱,跟從某個大橋或隧道另一邊來的健身教練——」

瑪克欣脫下外套和圍巾,決定待上兩三分鐘。「霍斯特,寶貝,我們挑個晚上去韓國城就這麼干,行嗎?我去什麼地方找條紅裙子來。你能唱和聲嗎?」

「嗯?」他一臉困惑,彷彿人人都該知道似的,「當然,從小就會。我學會後人家才讓我進教堂。」提醒瑪克欣——你不了解此人的事里又加上一條……

他們大概在沙發椅上打了一會兒盹,突然就天亮了。《檔案記錄報》啪嗒一聲落在後門外面的地上。十二樓的紐芬蘭犬開始因分離焦慮而傷心地嗚嗚直叫。兒子們開始了一天里把冰箱門無數次開來關去的例行遊樂。他們瞥見爸媽躺在沙發椅上,便唱起了嘻哈版的蜜桃與賀伯二重唱的經典老歌《再相聚這感覺真好》,齊格用他一大清早能發出的最憤怒的黑人嗓音朗誦那情意綿綿的歌詞,歐蒂斯則模仿鼓聲節奏配合他。

瑪克欣過後細細一想,悼念萊斯特·特雷普斯的脈衝幾乎連上州地區的本地新聞都沒上就被媒體遺忘了,加拿大的電視報道或國家電視台就更別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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