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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周末的晚上,紐約城裡的健身俱樂部就透著一股特別的怪異感,經濟不景氣時尤其明顯。瑪克欣近來不大樂意再去德塞雷特的游泳池游泳,她覺得那兒被人詛咒了,於是就加入了她妹妹常去的街角那家頂尖的健身房「高強度」。可是,她終究不怎麼習慣眼前的這一幕夜間奇觀:跑步機上的雅皮士一邊看或體育頻道,一邊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啊走,卻哪兒也到不了;下崗的網路從業人員既不去脫衣舞夜店,也不埋首於眾人聯網對戰的在線遊戲,反倒是人人在跑步、划船 、舉重,跟痴迷於身體塑形的人混跡於一處;此外,還有從約會潰敗中慢慢恢複過來的人,以及今晚如饑似渴上這兒來而不是去酒吧尋覓佳偶的人。更糟糕的是,瑪克欣從殘冬細雨里一路趕來,那雨怪就怪在你能聽見雨滴輕輕敲打在雨傘或雨衣上,仔細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淋濕,她一進去就發現瑪奇·凱萊赫在餐吧里消磨時間,正忙著在手提電腦上敲敲打打,周圍是鬆餅屑和幾個她用來當煙灰缸的紙制咖啡杯,這讓餐吧里的其他人看在眼裡極為不爽。

「不知道你是這裡的會員啊,瑪奇。」

「隨便進來的,來蹭免費的互聯網,雖然城裡哪兒都有熱點,可有段時間沒來這裡了。」

「我一直有看你的博客。」

「關於你朋友溫達斯特,我得到一個很有趣的密報。據說他好像死了。我要貼在網上嗎?我要表示哀悼嗎?」

「不是向我。」

瑪奇把屏幕調至休眠,以平視的目光瞅著瑪克欣。「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問過你。」

「謝謝,你不會覺得有趣的。」

「你呢?」

「不好說。」

「悲哀地當人岳母這麼多年,我唯一學會的道理是不要給別人亂出主意。要說如今有什麼人需要建議,那人就是我。」

「嘿,樂意之至,怎麼了?」

瑪奇一臉愁容。「我擔心塔利斯擔心得要死。」

「這有啥新鮮的?」

「情況越來越糟了,我不能再坐視不管,得採取行動了,想個辦法見見她,管他有什麼後果呢。告訴我這不是個好主意。」

「這不是個好主意。」

「要是你說人生苦短,沒錯,可是跟蓋布里埃爾·艾斯一起過日子,你肯定也知道,人生就更苦更短了。」

「怎麼了,他在恐嚇她?」

「他們分居了,他把她趕出了家門。」

這樣啊,「謝天謝地,脫離苦海了。」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我能感覺到,她可是我生的。」

好吧,為母之道準則里有規定,這些話你不好反駁。「這麼說來,」她點點頭,「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把手槍借給我。」大吃了一驚,「跟你開玩笑呢。」

「可是要再吊銷一張執照的話,會是……」

「只是打個比方。」

好吧,但是如果瑪奇已經如此忙碌,自身都難保了還覺得塔利斯碰到大麻煩的話……「需要我先調查下嗎,瑪奇?」

「她太天真了,瑪克欣。啊,她是真他媽的天真。」

跟墨西哥灣岸區的那幫惡棍為伍,參與國家洗錢,違反了第十八篇里的好幾條規定,天真,不見得吧……「為什麼那麼說?」

「人人都自以為懂得比她多。這個可悲的城市裡每一個算不上卑鄙小人的萬事通都有這種悲傷的錯覺。他們都覺得自己生活在『真實世界』里,就她沒有。」

「所以呢?」

「所以當一個『天真的人』就這個下場。」她說這話用的是當有人需要你解釋給他聽時用的調調。

塔利斯從她和艾斯同住的東區豪宅里被攆出來後,在上西區新蓋的一幢高樓里找了一處改建成住宅用的儲藏室。那幢樓看上去更像一台機器而不是樓房。灰白色的外立面極具金屬質感,反光也厲害,塔利斯住在樓高大約在五十米左右的某個單位,房子有著看上去像散熱片的全景陽台。沒有一戶人家寫名字,只有一個數字不起眼地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里,你問上附近一百個居民,也沒有一個人能告訴你數字在哪裡。塔利斯今晚與酒做伴,酒瓶數量多到足夠與一家普通中餐館的酒吧存貨相當。此刻,她自顧自地拿起一瓶叫「旋渦」的蘋果綠的酒直接喝了起來,竟沒顧得上遞一瓶給瑪克欣。

這裡是曼哈頓島遠端的一塊年代久遠的邊緣地區,附近一帶以前全是火車站。在底下的深處,火車依然沿著隧道從賓州車站開出開進,汽笛奏出如睡夢般深沉的B大調六度和音。在隧道牆上創作的藝術家和讓民政局束手無策的非法侵佔者——先是驅趕,後來只能隨他們去,再後來又再次驅趕——他們的鬼魂在蒼茫的暮色中從火車車廂的窗玻璃邊飄然而過,低聲訴說著有關世事無常的訊息。而在頭頂上這幢造價低廉的公寓樓里,租客們進進出出,跟投宿在一家19世紀鐵路旅館的遊客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我起先留意到,」塔利斯與其說在跟瑪克欣抱怨,不如說隨便換哪個樂意聽的人都行,「我被人徹底地趕出了我經常訪問的網站。不能在網上購物,也不能進聊天室聊天,過了一陣子連正常的公事也辦不了了。最後,不管我想去哪裡,都碰見類似牆的東西,對話框,彈出的警告框,大部分是威脅我,有一些是道歉。一點一滴地把我逼走,逼我去流浪。」

「你跟你當CEO的老公聊過這個嗎?」

「當然聊過,當時他大叫大嚷,把我的東西扔到窗外,不斷提醒我我的下場會很慘。真是一場非常愜意的成人對話。」

夫婦之間何至於此。一般這時候說些什麼好呢?「別忘了虧損結轉就行,對吧?」瑪克欣迅速地為塔利斯做了下眼球濕潤度評估,一度以為她就要悲從中來了,誰知彷彿鏡頭跳切一般,那保准令人噁心的手指甲,不停地在嘴唇上扭來晃去,真是讓瑪克欣好生鬆了口氣。

「你一直在揭我丈夫的老底是吧……你願意告訴我嗎?」

「都還無憑無據呢。」

她毫不驚訝地點了點頭。「但他是,我不曉得,什麼嫌疑犯嗎?」她把目光投向一個灰濛濛的牆角,話音柔和到沒了鋒芒,「《無法入眠的極客》,那是一部虛構的恐怖電影,我們以前經常假裝自己生活在裡面。當時的蓋布真的是個很和善的人,很久以前的事了。」

接著她發動了時間機器,留瑪克欣在一旁盤算著利口酒的庫存有多少。不一會兒,塔利斯回想起「9·11」發生後她曾代表hashslingrz出席的一場追悼會,當時她站在一群擠不出一滴眼淚的自作聰明的傢伙中間,這些人看上去就像等不及追悼會結束,好趕緊回去看看下一步賣空哪一隻股票。這時,她留意到有一個為《風中之燭》即興加上裝飾音的風笛手,她隱約覺得那個人面熟。後來才發現,此人正是蓋布里埃爾以前的大學室友迪特爾,他現在是專業風笛手。追悼會結束後有伙食供應,席間她與迪特爾聊了起來,盡量不開蘇格蘭短裙的玩笑,雖然不管他的樣貌變化有多大,他都沒有長成肖恩·康納利 的模樣。

風笛手非常緊俏。迪特爾近來把聯繫人單位署名為S公司,那是他跟卡內基·梅隆大學的兩三個其他同學合作組隊的,自從「9·11」發生後,他接到的特約演奏邀請多到忙不過來,有婚禮,有受戒禮,還有傢具店開業……

「連婚禮都有?」瑪克欣問。

「他說你肯定會覺得驚訝,在婚禮上奏一曲輓歌,每次都讓大家發笑。」

「我能想像。」

「他們不怎麼去警察葬禮,警察顯然有他們自己的門路,大部分去的都是像我們參加的這樣的私人聚會。迪特爾變得很深刻,說時不時會覺得壓力很大,他覺得就像應急服務的一個分部,時刻準備著,等待人們召喚。」

「等下一個……」

「是啊。」

「你覺得他會是某種超前預警器嗎?」

「迪特爾?是說風笛手在下一場災難發生前會收到警告?那得有多不可思議啊?」

「呃,從那以後——你和你丈夫有沒有跟迪特爾在一起聚過?」

「呃哼?他和蓋布甚至說不定合作過一些生意。」

「當然了,不然要前室友幹嗎?」

「似乎他們在一起策劃著什麼項目,不過他們從來沒告訴過我。不管那項目是什麼,它都沒有出現在賬目上。」

合作項目,蓋布里埃爾·艾斯和某個以普羅大眾喪親失偶為生計的人,唔。「你有沒有曾經邀請他去蒙托克?」

「其實……」

提示泰勒明電子琴音樂響起,而你,瑪克欣,你要控制住自己。「你們分居對你而言說不定是因禍得福呢,塔利斯,另外,你……打電話給你媽媽了嗎?」

「你認為我應該打嗎?」

「我認為你早就該打了。」還有個相關的想法,「聽著,雖然不關我什麼事,但是……」

「有沒有第三者,當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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