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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第二天早晨,肖恩的診所自然就成了她情緒失控的地方,不是在她父母或丈夫或摯友海蒂面前,不是他們——而是當著一個白痴衝浪手的面,此人對糟糕的一天的最糟糕的念想是浪頭只有一英尺高。

「這麼說來你……確實對那個人有感覺。」

「有感覺,」加州人的官話,請翻譯一下,不對且慢,別翻譯,「肖恩?好,你說得沒錯,是我錯了,你知道嗎,去死吧你,我還欠你多少錢,咱們把賬清了,因為我再也不會回來找你了。」

「我們第一次吵架。」

「也是最後一次。」出於某些原因,她並沒有動。

「瑪克西,是時候了,我跟所有人都會走到這一步。你現在要做的是聆聽古訓。」

「好極了,我現在在這兒看牙醫呢。」

肖恩拉上遮陽簾,放上一盤摩洛哥迷幻音樂的磁帶,點上一炷香。「你準備好了嗎?」

「別,肖恩——」

「它是這麼說的——古訓,準備跟著念。」她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冥想墊上。肖恩做深呼吸,大聲念道,「『是其所是是……是所是其所是』。」等待沉默落定,挺拗口的,不過也許不像他此刻的呼吸那麼深邃,「記住了嗎?」

「肖恩……」

「這就是古訓,再重複一遍。」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照著做了,不過加了一句,「當然這要看你怎麼界定『是』這個詞了。」

沒錯,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之前曾是什麼樣的?如今她被雞毛蒜皮的日常瑣事拉了回來,假裝生活「回歸正常」。這個艱難冬日裡要應對的突發事件一樁接著一樁,她把自己裹在一條破舊的毛毯里瑟瑟發抖:第一季度的開銷吃緊,學校召開家長會,有線電視賬單出現了異常,一個工作日里碰見的儘是些地痞流氓,這些人的致富白日夢用「詐騙」來形容經常太過文雅,樓上的鄰居從來不曉得浴缸還需要填縫,上呼吸道和下消化道出現了感染癥狀。所有這些全憑一個離奇的信念支撐著才過得下去:變化歷來是漸次而來,只要有預防措施,有安全裝備,飲食健康又堅持運動,就肯定應付得了;災禍是永遠不會從空中咆哮而出,一頭撞碎任何人對自己能幸免於難的高尚幻覺的……

齊格和歐蒂斯平安地度過每一天,這是無數件提升她信心的事情中的一件,她看在眼裡,心裡越來越相信,也許沒有人在追殺他們,也許沒有人要她為溫達斯特的所作所為負責,也許殺害萊斯特·特雷普斯的嫌疑人蓋布里埃爾·艾斯並沒有把邪氣通過阿維·德施勒吹到她家人的心中。話說回來,阿維看著越來越像青少年恐怖電影里那個中了邪的孩子。「才不是呢,」布魯克愉快地說,「他多半是在做實驗。估計是什麼恐怖兮兮的事吧。」說來奇怪,這些天瑪克欣發現自己盯妹妹盯得特別緊,她知道在都市病變所有的跡象和癥狀中,布魯克從前曾表現出過最明顯的徵兆,當過她的高靈敏度偵毒器。現在她饒有興緻地發現,布魯克近來的舉動里悄悄浮現出某種不愛發牢騷的怪異特質,願意克服以往待人與購物時的強迫症,有一種……光輝?啊哈哈!不對,不大可能吧。有可能嗎?

「行了,我們直說吧,你什麼時候完事兒?」

「唔?『我怎麼了』?你是指一天到晚還是……哦。喔,瑪克西開的士 ,你已經跌跟頭了?昨天我還跟阿維說呢。」

「姐妹血緣有超能力,多看些恐怖電影吧,你會學到很多。阿維最近怎麼樣?」

「棒極了?」

阿維可不會這麼說。他現在每周都要練習怎麼偷偷從街角的貨運門溜進來,從戴托娜不贊同地搖著頭的審視目光里經過,就為了把他在hashslingrz發生的傷心事說給瑪克欣聽,彷彿瑪克欣有一個全是超能力的寶庫可以調遣。

他的職場變成了一個鼠窩,人人想著建造帝國、保衛地盤、飛黃騰達、背後捅刀、背信棄義、告密鑽營。阿維曾經以為是由競爭引起的單純的臆想症,時至今日其實已經頗成體系,公司內部的敵人比外部還要多。他不自覺地在用「拉幫結派」這個詞。還有,「我可以借用下你的洗手間嗎?」

這在阿維的嘴裡成了一個常問的問題。再加上他時常紅著眼,抬不動眼皮子,淌著鼻涕,說起話來迷迷糊糊還時常跑題,所以瑪克欣的信號器開始響了。有一天,瑪克欣故意讓他先行一步,接著便跟在他後頭走過走廊,來到洗手間里。她發現她的妹夫把電腦除塵器的噴嘴對著鼻子,在那兒吸食壓縮氣體。

「阿維,真有你的啊。」

「罐裝空氣而已,沒什麼害處。」

「讀讀說明書吧。有些星球上的大氣成分是氟代乙烷,在那裡說是『空氣』還差不多。可是回到地球,你首先要記著,你是一家之長 。」

「謝了。我應該欣喜若狂,對吧?你猜怎麼著,我一點兒也沒有,我很焦慮,我知道我得換一份工作,可艾斯掌握了我的弱點,沒有工資我怎麼還貸款,怎麼養家糊口?」

「艾斯最關心的,」瑪克欣像往常一樣安慰他,「是公司里其他人有沒有把手伸到盤子里,遠遠排在第二的是能不能保密。如果你能說服他,不管哪一方面你都不會對他構成威脅,那麼他會親自出去幫你找一份你夢想中的工作。」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去深淵射手。開放源代碼後,它把半個地球的人迎了進來,沒有人用真實身份,選項菜單長到堪比《國內稅收法》,隨便什麼人都有可能在裡面遊逛,成群結隊的散客、好奇的警察、比爬蟲更低等的我們所謂的渣滓、ROM黑客、自製程序的人、信奉旁門左道的RPG玩家,他們不停地拆解、重寫、拒絕、作廢、重定義越來越多的新貢獻的內容,包括圖形、指令、加密和退出……消息不脛而走,看來他們是等待了好多年,正所謂需求一直被壓抑。瑪克欣能自在地混跡於人群中,不惹人注意。她並非上了癮,可有一天她碰巧回現實世界中一會兒工夫,看了看牆上的鐘,掐指一算,發現有三個半小時的時間她說不清楚。幸虧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問她去那裡要找什麼,因為答案明擺著,真是可悲。

是的,她很清楚深淵射手沒有讓人死而復生的神功,謝謝你指出來。但是,溫達斯特的檔案正發生著奇怪的事,就是馬文送來快閃記憶體盤後沒多久她拷貝到電腦上去的那份檔案。她近來常偷偷溜去看檔案,看得她膽戰心驚,因為現在每次查看時,總會有新加進來的資料。彷彿有人想攻進來時就會來——由於她的防火牆幾輩子不更新了,這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想想看近來的前沿理論,」譬如有這樣的資料,「認為當事人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雙面間諜,卻有可能有著清晰完整的個人目標。根據最近降低了保密級的資料顯示,這也許早在1983年就露出了端倪,當時當事人據稱促成了瓜地馬拉一位民族主義者的成功逃離,檔案館對這位參與起義的民族主義者頗有興趣,當時當事人與她還存在婚姻關係。」類似這樣的更新內容,奇怪的是所有的內容都不是否定的,雖然也不是完全的讚頌。像這樣的材料是寫給誰看的呢?只有瑪克欣能看到嗎?二十年前的溫達斯特仍然能施善行,把時任他妻子的希奧瑪拉從法西斯劊子手那裡救了出來,而嚴格來講,他當時正在替他們效命,有誰知道這些後能從中沾到好處?

至於是誰寫的,首先要懷疑的是溫達斯特本人,他想看著體面些,只是這也太荒唐了,因為溫達斯特已經死了。不然就是環城路的陰謀家在演習,再不然就是互聯網已經變成不同世界之間交流的媒介。瑪克欣開始瞥見屏幕上有一些動靜,她知道她應該能喊出它們的名字來,隱隱約約地捉摸不定,每一個都消退為單一的不知名像素。也許不是。更有可能的是,溫達斯特仍然不亮,他身在別處。

雖然深淵射手的創始人聲明他們不幹神秘玄乎的事,但是這種可能性依然存在,除了有更世俗的解釋以外——所以當她與萊斯特·特雷普斯不期而遇時,她並沒有認為那是別有用心的人冒名假扮萊斯特,或是為各種情境預先編寫好的機器人程序,她倒覺得把他當成已故之人來對待沒什麼害處。

瑪克欣只想儘快知道真相,「啊,萊斯特!是誰幹的?」

「有意思,大多數人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人死後是什麼感覺。」

「好吧,人死後——」

「哈哈,好刁鑽的問題。不過,我沒有死呢,我只是逃出生活避難去了。至於誰是兇手,我非得知道嗎?我在電話里安排半夜把一包塑料薄膜包裝的現金包放在德塞雷特游泳池底下,當是給艾斯的第一筆分期付款,接下來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魂魄離體了。」

「伊戈爾·達什科夫說,你說過想要在深淵射手裡找像是避難所的地方,現在跟我對話的是你嗎,伊戈爾?米沙,格里沙?」

「我不覺得,我說『那個』太多了。」

「好吧,好吧。假設某個地方還存在邊緣,再過去就是空無。要是你去過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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