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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某個大概與007脫不了干係的心理障礙,她盡量不把握柄里有激光器的瓦爾特PPK手槍帶在身邊,而是依靠她的第二選項——那把貝雷塔,倘若手槍也能自覺地規劃職業生涯的話,它也許會當自己晉陞了。不過,此刻她去把摺梯取了來,在上面櫥櫃里一頓翻找,把PPK拿了出來。起碼它不是那種握柄是粉色珍珠母的女士手槍。她檢查電池,反覆地把激光器開了關、關了開。你永遠不知道一個妹子什麼時候用得上激光器。

出門來到壓抑的冬日午後,新澤西的上空是冬日這一古老國度的一面蒼白的戰旗,它沿著水平方向分為兩色,上面是十六進位薊色 ,下面是酪乳黃。她走去百老匯打車,一天中這個時間點的計程車多半是回頭開去長島城交班的,司機們不樂意再載客人。結果可想而知。等她終於招來一輛車時,城裡的華燈初上,夜的帷幕在緩緩落下。

她來到「安全屋」,按了門鈴後,左等右等沒有人來應門。門上了鎖,不過她看見門縫裡有光透出來。她朝裡面瞅了瞅,想看看門是否鎖得牢靠,注意到它只上了彈簧鎖,沒用插銷。她曾經用不同的商店會員卡和信用卡做過多年的實驗,發現兒子們不時從ESPN地帶 帶回家來的塑料遊戲卡完美地結合了強硬度與柔韌性。此刻她拿了一張這種卡片,單膝跪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質疑這究竟是不是個好主意時,就用萬能開鎖片把門給撬開了。

嚙齒目動物那迅捷的身影從她前頭的路上匆匆閃過。樓梯井裡回蕩著其他樓層傳來的尖叫聲,還有她辨認不出來的非人聲噪音。牆角的陰影如油脂般黏厚,不管燈泡有多亮,你都無法看清它們為何物。走道里的燈明滅不定,要是哪兒有暖氣的話,那也只是從那麼幾家的供暖器里散出來的,所以就有了陰冷的寸土尺地,說明有邪惡的妖魔鬼怪在附近遊盪,這是瑪克欣一位以前信仰新世紀理論的熟人說的。從一條走道上傳來電池快要耗盡的火警報警器的尖叫聲,凄涼的唧唧聲重複響個不停。她記得溫達斯特說過,太陽落山時會有野狗出沒。

公寓的門打開了。她掏出PPK手槍,打開激光器,扣上扳機,小心翼翼地探身進去。野狗就在那裡,有三條,有四條正圍著躺在這兒和廚房中間的某樣東西。有一股惡臭傳來,你用不著有狗那樣敏銳的嗅覺也聞得到。瑪克欣悄悄從門口避開,唯恐那些野狗奪門而逃。她的聲音目前還算沉著,「好了,托托——不許動!」

它們抬起頭來,嘴巴和鼻子那一塊比正常的顏色要深。她貼著牆壁側身而入。那個東西躺著一動不動。它宣稱自己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即使死了,也依然想控制話語權。

一條狗跑出了門去,另外兩條怒吠著走向前來與她對抗,還有一條狗站在溫達斯特的屍體旁,等著對付這個擅闖進來的人,它以原初之臉——並不特別像犬類的神情,如果肖恩在場他當然可以證實——注視著瑪克欣。「別以為我不記得你是去年西敏寺犬類比賽最佳類別的選手?」

最靠近瑪克欣的那條狗是羅威納犬和不知什麼犬的雜交狗,那個小紅點已經挑釁地移到了前額中央,非但沒有緊張地抖個不停,反而如磐石般穩固。這條護衛狗站著不動,好似要看看會發生什麼情況。

「拜託,」她悄聲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朋友,你的眉心已經在演練了……算了吧……我們不需要做到這份上的……」怒吠聲停了,那幾條狗體貼地朝門口走去,領頭那條在廚房裡的狗最後也從屍體旁退了出來,然後——它是在朝她點頭嗎?跟其他狗一起走了出去。它們在外面的過道里等。

她盡量不去看被狗撕咬過的傷口,可那股臭味卻無從迴避。她對著自己默念從前的一首童年兒歌:

死了,醫生說,

死了,護士說,

死了,那個女士說,

背鱷魚包的那個女士……

她踉蹌地走到廁所,打開排風扇,跪在出風網下面冰涼的瓷磚上。馬桶里明顯有東西在汩碌碌地往上泛,彷彿想要跟人交流似的。她嘔吐了,滿腦子儘是一個幻覺:城裡每一間陰鬱的辦公室和每一處被人遺忘的臨時空間里所有的排水管道,全都通過一根巨大的歧管流入一根輸送管中,在臭屁、腐臭和爛掉的衛生紙發出的一股永恆不變的氣味里轟隆隆地疾速流走,如人所料,它們全都被排放到遠在澤西的某個地方……而與此同時,在這些數以百萬計的每一個排放口上方的格柵里,脂膩始終在溝槽和通氣窗上堆聚,騰起和落下的灰塵也沉積在那兒,經年累月積起黑熏熏的隱秘污垢……冷酷無情的粉藍色燈光,黑白相間的花卉圖案壁紙,還有她自己在鏡子里晃動的映像……她的外套袖管上沾了嘔吐物,她用冷水沖洗,卻怎麼也洗不掉。

她重又回到另一個房間里那具沉默的死屍旁邊。在那邊的牆角,背鱷魚包的女士靜靜地看著,她的眼裡沒有強光射出,陰影里隱約只見一抹微笑的弧度。她的背包掛在一邊的肩上,包里的東西永遠也不會顯露出來,因為你總是在看清之前就醒了過來。

「時間在匆匆溜走。」女士悄聲說,話里並無惡意。

儘管如此,瑪克欣還是用一會兒工夫好好看了看昔日的尼克·溫達斯特。他折磨過別人,殺過好些人,他的雞巴曾進去過她的身體里,此刻她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感覺,她的注意力全在那雙定做的高幫皮靴上,這會兒在燈光下,皮靴是髒兮兮的淡棕色。她在這兒做什麼?她有多大的能耐,跑來這裡以為自己能阻止事情的發生?……這雙可憐又愚笨的靴子……

她迅速搜了一遍他的口袋——沒有錢包,沒有現金,紙幣與硬幣都沒有,沒有鑰匙,沒有記事本,沒有手機,沒有香煙、火柴和打火機,沒有葯和眼鏡,只是幾個空空蕩蕩的口袋而已。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啊。起碼他始終如一,他幹這一行從來不是為了錢。新自由主義的鬼把戲肯定對他產生過別樣的魅力,但現在已無從得知。他在臨終前,在走向冥界的時候,身上所有的家當不過是一份犯罪記錄,調度員們讓他聽任這份記錄的吩咐。長長的一份記錄,是歲月積聚的重量。

那麼之前在深淵射手的綠洲里,她在跟誰說話呢?假如從臭味來看,當時溫達斯特已經死了很久,那麼她就遇到了幾個令人困惑的選項——要麼他從冥界跟她對話,要麼有人冒名頂替他,鏈接有可能是隨便哪個人埋下的,此人未必是出於好心,沒準兒是間諜,或是蓋布里埃爾·艾斯……說不定是加州的某個十二歲的孩子呢。為什麼要相信在裡面說的話?

電話鈴響了。她微微一顫。狗好奇地來到門口。要不要接?她想還是不要接的好。鈴聲響了五下後,廚房長桌上的答錄機啟動了,音量設置得非常高,不可能避而不聽。說話的聲音她不認得,是一陣高分貝粗啞的低語聲。「我們知道你在聽,你不需要接。打電話就是要提醒你明天學校要上學,你永遠不知道你家孩子什麼時候會需要你的保護。」

哦,真該死。哦,真該死。

在出去的路上,她從一面鏡子前經過,習慣性地朝里望了望,只見一個正在移動的模糊人影,也許是她自己的,也可能是其他什麼東西,比如說那位女士。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她的結婚戒指反射過來一道光。倘若你懂得如何品鑒光,有那麼一會兒她想像自己可以,那麼那道光的顏色你會說是隱隱發苦。

到了外面,四下里不見有警察,也沒有計程車,初入隆冬時節的黑夜。寒意襲來,起了一陣風。市囂流矢中的華燈太過遙遠。她踏入的是一個不一樣的夜,一個完全不同的城市,是那些個第一人稱射手的城市,你貌似可以永遠在裡面開著車逛來逛去,永遠不會遠離。舉目之下唯一可見的人類是遠處的虛擬臨時演員,沒有人主動前來幫忙。她在包里摸索著,找到了手機,離文明世界這麼遠當然接收不到信號,就算能,電池也差不多快用光了。

那個電話多半只是警告,多半就是這樣,兩個兒子大概安全著呢。也許她不能再這麼傻乎乎地想當然。維爾瓦應該在學校接歐蒂斯放學了,齊格應該跟奈傑爾在學格鬥術,可那又怎樣。她風光得意時想當然的所有地方都不再安全,因為最後歸結為的唯一問題是,在哪兒才能保護齊格和歐蒂斯不受傷害?她朋友圈裡的所有那些人中有誰還值得信賴?

她提醒自己,現在最好不要驚慌。她想像自己凝固成,倒未必是一根鹽柱,而是介於鹽柱與紀念雕像之間的某樣東西,那種瘦骨嶙峋的鑄鐵雕像,用來紀念以往紐約城裡站在路邊「招呼計程車」惹得她心煩的所有女人,雖然方圓十英里看不見任何計程車的影子——儘管如此,她們還是把手伸到空蕩蕩的大街上,伸向迎面駛來但根本不存在的車輛。她們不是在搖尾乞憐,反倒是出乎意料地優越感十足,彷彿那一個隱秘的手勢會引起所有的哥的警覺,「有個娘們站在街角處,手高高舉在空中!快去!快!」

然而,眼下她變成了一副自己也認不得的模樣。她還未來得及細細想清楚,就眼見著自己把手伸進朝哈德遜河颳去的那陣風裡,想要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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