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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某個假日季里,瑪克欣期待電視上能播放《聖誕頌歌》的改編版,裡面的斯克魯奇變成了好人。維多利亞時代的資本主義制度這麼多年來逼迫著他的靈魂,把他從底層社會的一個天真孩子變成了所有人他都不放在眼裡的刻薄老傢伙,跟他那位表面上老老實實的記賬人鮑伯·克拉奇特一樣惡劣,後者實際上一直在有計畫地偷偷挪走可憐憂愁又意志脆弱的斯克魯奇的錢,他把賬簿給煮了,隔段時間就溜去巴黎,把偷來的錢揮霍在香檳酒、賭博和康康舞女孩上,留下小提姆和一大家子在倫敦挨餓。結局不再是鮑伯成為斯克魯奇贖罪的工具,變成了鮑伯通過斯克魯奇被拯救,重新變得有人情味。

一年裡每逢聖誕節和光明節來臨,這個故事便開始漫溢到工作中。瑪克欣不自覺地顛倒了黑白,不顧顯而易見的斯克魯奇們,反倒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暗地裡犯罪的克拉奇特們身上。無辜者有罪,罪人無藥可救,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這是晚期資本主義矛盾命題的一個主顯節前夜,並不讓人覺得特別輕鬆。

隔著窗戶聽了一千遍街上的小號演奏的同樣暖心的《紅鼻子馴鹿魯道夫》,每一遍的每一個音都一模一樣,最終覺得,這話要怎麼說來著——真他媽的煩人,於是,瑪克欣、霍斯特還有兩個兒子決定一塊兒放鬆下,去港務局客運總站打兩三輪球,那兒有城裡最後一家尚未被雅痞化的保齡球館。

到了客運總站,在爬樓梯上去的途中,瑪克欣在一大群遊客、詐騙商販、背後偷窺者 和便衣警察里留意到一個步履輕快的人形,他背著一個大型雙肩包,多半是要趕往他以為跟美國不存在引渡條約的什麼地方。「我馬上就去找你們。」她在人群中往前走,露出友善的微笑,「喲,費利克斯·博因久,怎麼樣啊 ,這是回蒙特利爾去,對吧?」

「現在這時候,你瘋了吧?去有陽光、熱帶微風和穿比基尼的靚妞的地方。」

「那肯定是某個友好的加勒比管轄地咯。」

「只是去佛羅里達而已,多謝,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是嗎?我現在是個體面的生意人,連員工的醫保都是由我付。」

「聽說你從羅基那兒拿到了一輪過橋資金,恭喜你啊。自從極客舞會後就沒再見到你,記得當時你跟蓋布里埃爾·艾斯聊什麼聊得很起勁。你爭取到什麼生意沒?」

「也許有一些諮詢工作吧。」毫無羞愧之心。費利克斯在從殺害他前合伙人的嫌疑犯那裡拿錢,說不定一直以來都這樣。

「告訴你吧,拿根顯靈板去問問萊斯特·特雷普斯他意下如何。你曾經告訴過我,你給過我明顯的暗示,你知道是誰幹掉了萊斯特。」

「我不知道名字,」他看上去很緊張,「你希望事情簡簡單單,可惜並不是。」

「只問你一件事——跟我完全說實話,可以嗎?」想找這個傢伙的鬼鬼祟祟的眼神?算了吧,「萊斯特被殺以後——你有沒有想過,也有人在追捕你?」

這個問題夠刁鑽。費利克斯要是說沒有,就等於承認了有人在保護他,這就會導向下一個問題:「誰在保護你?」他要是說有,那就說明只要出的價能讓他滿意,不管有多為難,說不定他都會拿出文件證據來。他站在那兒權衡著利弊,一大群假日遊客、冒牌的聖誕老人、由大人陪同的小孩、因午餐時間辦公室里開派對而喝得醉醺醺的人、遲到幾個小時和提前好幾天的通勤旅客從他身旁經過,他就跟普丁的外賣包裝盒一樣了無生趣。「有朝一日我們會成為朋友的,」費利克斯調整下雙肩包,「我答應你。」

「我甚是期待,旅途愉快。喝一杯冰邁泰紀念萊斯特吧。」

「那人是誰,媽媽?」

「他?呃,聖誕老人的一個精靈,從蒙特利爾來這兒出公差,蒙特利爾像是北極下設的一個區域樞紐,那兒什麼都跟北極差不多,包括氣候。」

「不存在什麼聖誕老人的精靈,」齊格宣佈道,「其實——」

「快閉嘴,孩子,」瑪克欣喃喃道,霍斯特大約在同一時間也提議說,「別說了。」

看來在歐蒂斯和齊格的熟人中,有好多個紐約小神通在四處散布謠言,說不存在聖誕老人。

「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霍斯特說。

兩個男孩乜斜著眼看著他們的爸爸。「你多少歲來著,四十歲,五十歲,可你居然還相信有聖誕老人?」

「我確實相信,要是這個悲慘的城市太自作聰明,不相信有聖誕老人,那麼他們可以把它塞到自己的,」他煞有介事地朝四周望了望,「屁眼裡,上次我看的時候發現它就位於上東區的某個地方。」

當他們在「休閑時光通道」登記,取保齡球鞋,觀察油炸食品還剩多少庫存等時,霍斯特繼續解釋給他們聽:如同街角仿製的聖誕老人,爸爸媽媽們也是聖誕老人的助手,按當地交貨的聖誕老人條約來行動。「其實,越靠近平安夜,就越是要在當地交貨。明白吧,北極不再包辦產品製造,精靈們逐漸從工廠里搬了出來,搬去搞成品投遞,他們忙著把玩具訂單外包出去,還有安排送貨。這些天,幾乎所有的商品都通過聖誕老人網在交易。」

「通過什麼?」齊格與歐蒂斯追問道。

「嘿,大家毫不費勁就相信了互聯網,對吧,話說互聯網可真是神奇啊。那麼,相信聖誕老人有一個虛擬的私有網路來做生意又有什麼問題呢?它能在聖誕節清晨前送來真的玩具,真的禮物,所以有什麼區別呢?」

「雪橇,」歐蒂斯當即說,「還有馴鹿。」

「只有在大雪覆蓋的地區才合算。隨著地球變暖,第三世界的市場變得越來越重要,北極總部不得不把投遞的業務轉包給當地的公司。」

「那麼這個聖誕老人網,」齊格緊追著不放,「有登錄密碼嗎?」

「孩子們不允許上,」霍斯特迫不及待地想要轉移話題,「就跟他們不讓你們小孩看盜版電影一個道理。」

「什麼?」

「盜版電影?為什麼不讓看?」

「因為它們的評級是啊啊啊。快看,誰來幫我設定這個記分牌,我有點暈頭轉向了……」

他們很樂意伸出援手,一陣陣假日季的幸福感襲上瑪克欣的心頭,可儘管如此,她心裡依然清楚得很:這就算是死緩,也太匆匆易逝了些。

另一邊,要聯繫上瑪奇·凱萊赫變得更困難了。聖阿諾德的現任門衛里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她,她所有的電話都不再轉接到自動答錄機上,只是不停地響啊響,直至謎一般的沉寂。從她的博客來看,警察局及其下屬的公共和私有部門對她的關注高得驚人,逼得她每天清晨捲起鋪蓋,跳上自行車,重新搬到新的地方,盡量不在同一個地方連續睡太多晚。她有一個人脈網,有一群朋友帶著小型筆記本電腦在城裡暴走,為她提供一張越來越長的清單,上面列著免費的無線熱點,這些她同樣不會太頻繁地使用其中任何一個。她隨身帶著一台閱讀星彩殼本 ,外殼是眾人皆知的青檸色,在能找到免費互聯網接入的地方上網。

「情況越來越奇怪了。」她在一條博客帖里承認,「我到目前為止還領先一兩步,但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手頭有什麼,會有多先進,誰替他們幹活,誰不替他們幹活。別誤解我的意思,我喜歡他們這幫電腦迷,生命要是能重來,我肯定會是電腦迷的粉絲,但甚至連電腦迷也可能被收買、被出賣,幾乎就如同在任何一個時代里,有多少理想主義,就有多少潛在的腐敗。」

「『9·11』襲擊發生後,」一天早晨瑪奇發表評論說,「在所有那些混沌與困惑中,美國歷史悄悄地打開了一個洞,一個管理責任的真空,人類資產和金融資產開始消失在裡面。以前在嬉皮的單純歲月里,人們喜歡怪罪『CIA』或『某個秘密的流氓機構』。但是,這次是全新的敵人,你無法說出它的名字,也無法在組織表或預算線里找到它——天知道,說不定連CIA也怕它們。

「也許它是無懈可擊的,也許有回擊的辦法。大概它需要的只是一支願意犧牲時間、收入和個人安危的富有獻身精神的武士隊伍,一個獻身於一場前途未卜的戰鬥的手足同盟,這場戰鬥說不定會打上好幾代人,儘管如此還有可能以全線潰敗告終。」

她要發瘋了,瑪克欣心想,完全是絕地武士的說話腔調啊。還是說,沒準兒今年夏天她在庫格爾布里茨的畢業演講真的是個預言,現在預言成真了。據瑪克欣所知,事到如今瑪奇一直在公園裡過夜,她的隨身物品裝在札巴的購物袋裡,灰白的頭髮亂蓬蓬的,沒有時間打理,不再有熱水澡可洗,全靠下冬雨時沖個淋浴。瑪克欣應該為給她雷吉的視頻感到內疚嗎?

維爾瓦有一天把孩子們送去學校後過來了。確切說來,並不是她和瑪克欣之間有了隔閡。反欺詐調查界里的不成文規定是隨便挑一個周六晚上,誰都有可能在跟別人打橋牌,尤其是跟一些無關痛癢的人。

維爾瓦把鼻子埋在咖啡杯里,宣布說:「最終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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