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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暖和的傍晚。日落的餘暉在慢慢染紅澤西的天空,附近送外賣的自行車流達到了高峰,街燈亮起來時,城裡的樹上滿是鳥兒的啁啾聲並越來越響亮,夜機起飛時留下的霧化尾跡明亮地掛在天上。大約就在這時,霍斯特和瑪克欣把兩個兒子送到厄尼和伊蓮恩的住處後上了地鐵,正往蘇豪區趕去。

Tworkeffx近來被人收購了,它在風光無限的幾個年頭裡以市場最高的租金把一處類似義大利宮殿的地方承租了下來,它鑄鐵的外立面偽裝成石灰岩的模樣,今晚在街燈下顯得陰森森的。硅巷裡從過去到現在的幾乎所有人都往這裡聚過來,隔著好幾個街區遠就能聽見節日的歡笑聲。聚會準備過程中人聲鼎沸,夾雜著唱到高潮部分的女高音和從屋內音樂里傳來的低音線,不時地被安保人員對講機里噼里啪啦的高分貝失真信號打斷。

大家不由得發現,今晚一個特定的重頭戲就是一時興起的懷舊風。90年代的反諷已經略微過了它的保質期,卻又在此昂首怒放。瑪克欣和霍斯特被人群的旋渦推搡著,從門口保鏢的身前走過,人群里的人留著仿莫霍克髮型、漸變式髮型、情緒搖滾髮型、蓬鬆的鬈髮、平頭、日本公主髮型,戴著仿製的凡達馳卡車司機帽,文著臨時文身,嘴唇上叼著大麻煙捲,戴著《黑客帝國》年代的雷朋眼鏡,穿著夏威夷花襯衫,那是視野里除了霍斯特的以外唯一可見的有衣領的襯衫。「天哪,」他感嘆道,「這兒看著就跟基奧卡克 似的。」周圍那些太了解內情的人,反倒不願意告訴他其實這正是關鍵所在。

網路泡沫曾是一個頗為搶眼的橢圓球體,現在,它癟塌的亮粉色球殼無力地癱軟在時代顫抖的下巴上,裡面多半只殘留下淺淺的一口氣。即使如此,今晚在花銷方面一點兒也不手軟。官方稱聚會的主題是「1999」,它更黑暗的潛文本是「否認」。不一會兒便一清二楚,原來今晚人人都在假裝,假裝他們仍然生活在股市崩盤前的奇幻歲月里,在去年那可怕的千年蟲的陰影里跳舞,千年蟲如今已安全地成為歷史,但從大家此刻共同的幻覺來看尚未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在場所有人都凍結與定格在千禧年午夜的灰姑娘時刻,在下一個納秒,全世界的計算機將不會準確地加上一年,世界末日將撲面而來。在一個人們普遍患有注意力缺乏症的時代,這就被看作在懷舊了。人們把他們在千禧年前一直耷拉地穿著的T恤又從塑料整理箱里翻了出來,「千年蟲就在眼前,善惡大決戰的前夜,馴順的愛情機器千年蟲,我活了下來」,鐵了心地要跟身在1999年一樣狂歡,哪怕耳邊不斷地傳來王子的催促聲。

從東歐一個破敗的舞台上洗劫來的蘇聯時代的音響系統,也在大聲播放著眨眼182樂隊、回聲與兔人樂隊、裸體淑女樂隊、骨頭惡棍與和聲合唱團的歌曲,還有其他的懷舊老歌。同時,NASDAQ行情景氣的那些年份里的股票報價在滾動顯示屏上緩緩地向前爬行,顯示屏安裝在一塊粗呢上,足足環繞了宴會廳一周。它的上方是一塊4×6米的巨型LED屏幕,上面以花開花謝的動畫效果循環播放著各大歷史事件,譬如比爾·柯林頓在大陪審團面前的供詞:「這要看『是』這個詞是什麼含義了。」還有另一個比爾,比爾·蓋茨在比利時被一個餡餅砸中臉的瞬間,光環遊戲的預告片,《呆伯特》漫畫電視劇和《海綿寶寶》第一季的視頻剪輯,羅曼·科波拉為Boo.拍的廣告,莫妮卡·萊溫斯基主持《周六夜現場》,蘇珊·露琪因為埃麗卡·凱恩一角終於贏得日間艾美獎,她領獎時用的伴奏音樂是於爾格·奧弗吉爾的同名歌曲。

這兒的酒吧有些年代了,裡面精緻地雕飾著一些新埃及主題。酒吧是Tworkeffx從城外一家半神秘的機構的總部中心大樓里搶救出來的,當時那棟樓跟紐約城裡同等規模的所有其他建築一樣,正要被改造成住宅用房。假如說神秘的魔咒依然浸潤在古老的高加索胡桃木傢具里,那麼它是在等待大顯神威的時刻。今晚維持原樣的,是大家對再現90年代所有免費酒吧的甜美回憶的籲求。在場所有人都記得,那時候只需要自稱是新創辦企業的員工,就可以整夜整夜免費地喝酒。今晚站在吧台後面的酒保,大多是失業的黑客或街頭的毒販子,他們的生意自2000年4月以後就枯竭了。有些人沒有忍得住,提議說讓大家免費痛飲,打個比方說,後來才發現那些人是睿域營銷公司以前的員工,他們依然是這個房間里最聰明的人。這兒的酒沒有便宜貨,都是添加利10號金酒、培恩白金 、麥卡倫 、精英 ,當然還有放在一個裝滿了碎冰的洗滌桶里的PBR ,供無法輕鬆應對這個沒有反諷的夜晚的人們喝個痛快。

要是今晚還有哪兒在談生意,那也是在城裡的其他地方,那兒的時間太過寶貴,不能浪費在花天酒地上。四分之三的盈利進了廁所,交易流程慢到如同滴注,公司的IT預算跟帕洛阿爾托一家酒吧里用來做瑪格麗塔酒的機器一樣凍住了,微軟XP系統才剛剛結束試運行階段,已經有電腦迷在低聲嘟噥,有極客不滿意它的安全性和向後兼容性問題了。招聘人員謹慎地潛伏在人群里,不過今晚沒有戴尋常的那種色碼手鐲,想要掙零花錢的黑客不得不默認靠直覺來判斷誰家想僱人。

過後,來過這兒的人都會記得,一切是多麼垂直。樓梯間、電梯、天井,還有陰影,它不停地從上方襲擊底下聚攏與未聚攏的人群……跳舞的人有點兒呆愣,他們沐浴在閃光燈里,倒不見得是在跳舞,更像是站在一個地方,跟隨著音樂及時地前後移動。

「看上去不怎麼複雜呀。」霍斯特一邊說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一邊朝時間域走樣的喧嘩聲中信步走去。

「瑪克西,你好啊?」原來是維爾瓦,她把頭髮盤在了上面,眼部化著誇張的妝容,身穿基礎黑色,腳踩細高跟鞋。賈斯丁從她身後某個地方探出頭來,帶著葯嗑多了的人常有的那種微笑揚了揚眉毛。哪怕是在眼前這個滋生頹廢的地方,他依然保持著他那個值得信賴的西海岸可愛的自我,穿著一件T恤,上面寫著「賈斯丁\另一個PERL語言的黑客」。盧卡斯也一道來了,他穿著痞痞的寬鬆牛仔褲,一件「我發現了聯邦官員」的黑客大會襯衫。

「哇噢,把金·貝辛格 都嚇跑了。讓我感覺自己比平時還要土不拉嘰呢,維爾瓦。」

「什麼,你說這件破布衣服嗎,狗喜歡睡在上面,它讓我借來今晚穿。」與瑪克欣沒有直接的眼神交流,維爾瓦打定主意不留下證據,她的目光晃悠到頭頂上方巨大的屏幕上,彷彿在那兒等待著什麼,沒準兒是某個重要的電影片段。瑪克欣雖然沒有進行腦部掃描,不過對於心裡有鬼可是太熟悉不過了。

「這宴會廳夠氣派吧,到處都是受戒禮的主題思想。艾斯那傢伙不惜一切花銷啊,他肯定在哪兒躲著偷看呢。」

「不知道哎,沒怎麼留意。」

「要我說,」盧卡斯說,「我覺得他跟喬希·哈里斯 在暗暗較勁。還記得千禧年前夕在pseudo舉辦的那場宴會嗎?一連開了好幾個月的?」

「你是說,」賈斯丁說,「有人在透明的塑料房間里當眾亂交,哪裡?哪裡?」

「喲,瑪克西。」是艾瑞克,他的頭髮染成了近似淡淡的熒光綠,他拋過來一個媚眼,那個露齒的笑容經分析大概屬於傻裡傻氣的類型。瑪克欣感覺到霍斯特就在附近哪個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他們,快要陷入糊塗蟲的模式了。哎喲喂,「你看見我老公在這兒附近什麼地方了嗎?」嗓門大到霍斯特也能聽見,要是他在聽的話。

「你的誰?」

「噢,」瑪克欣變回到正常語氣,「類似准前夫,我從來沒跟你提過?」

「真叫人大吃一驚啊,」他歡快地喃喃了一句,「那什麼,瞧瞧今晚我們有什麼好傢夥,朱塞佩·薩諾第,對吧?」

「是斯圖爾特·韋茨曼 ,自作聰明的傢伙,不過且慢,你得見見一個人,要是我沒搞錯的話她特別喜歡穿周仰傑。」她就是德里絲科爾,今天全身上下是安妮斯頓的裝扮,使得瑪克欣的愛情額葉聯繫簿上有一個顯示屏開始閃動,或者叫腦內紅娘程序吧。「除非你們早就認識了……」

又來這一套,瑪克欣,她為什麼就抵擋不住那些試圖控制她的古老的媒妁之力呢?夠了,住手吧,別再多管閑事了。當事人處理婚配之事比媒婆的效率更高,想必是規模經濟之類的緣故吧。艾瑞克嫵媚地眯著眼睛。「我們是不是……在網路上因為啤酒起過爭執,你想把我扔到河裡去?不,不對,她的個子比你要矮。」

「沒準兒是在一個沒有啤酒的場合?」跟瑞秋與羅斯那樣神秘兮兮,「某個Linux的安裝集會?」兩人用馬克筆在手掌上留下電話號碼或類似這樣的儀式,之後德里絲科爾便走開了。

「聽著,瑪克西,」艾瑞克變得一臉嚴肅,「有個人我們需要找到他。萊斯特·特雷普斯的合伙人,那個加拿大人。」

「費利克斯?他還在城裡嗎?」說不清,反正不像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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