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傍晚時分,天空逐漸蓄積起一抹耀眼的黃色。河對岸有情況要發生。瑪克欣打開大蘋果城的新聞交通和天氣廣播台WYUP,在一連串一個比一個更不堪入耳的快嘴皮子廣告過後,熟悉的電傳打字主題樂和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了,「給我們三十二分鐘——概不退還。」

一位新聞女主播開始播報新聞,她的語氣相對內容而言似乎過於俏皮了些,「今天,上西區一處高檔公寓樓里發現了一具屍體,被證實是萊斯特·特雷普斯,他是硅巷一位小有名氣的企業家……這是一例明顯的自殺案,雖然警方稱尚不能排除謀殺的可能。」

「同時,被人從皇后區的垃圾箱里救出來的一周大的阿什莉寶寶目前狀況良好,據——」

「不,」換成是更年長、更衝動一些的人可能會沖著廣播大喊,「去你媽的,才不會呢,你這個蠢娘們,不會是萊斯特。」她才跟他談過,他應該還活著的。

她見識過貪污犯悔改的主要過程,無非是淚汪汪地接受記者採訪,側眼投來「我真該死」的目光,突然神經疼痛發作,而萊斯特呢,他曾經是那稀有品種的一員,他在努力把拿走的還回去,努力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像他這樣的人很少會自行了斷……

還剩下哪些可能?瑪克欣感覺到沿著下頜輪廓有一陣不舒服的、針扎似的疼痛。此刻她匆匆想到的結論看上去都不怎麼好。德塞雷特?該死的德塞雷特?難道把萊斯特拖到清溪殺掉然後棄屍於垃圾填埋場有那麼難嗎?

她不自覺地朝車窗外張望。暴風雨來臨前,光線亮晶晶的,彷彿已經在漸漸落下黑幕的夜裡淋濕了。她的目光越過車頂的輪廓、通風窗、天窗、水箱和飛檐,再沿著街道望向那高高聳立在百老匯大道上的、被人下了詛咒的德塞雷特,有一兩戶因為暴風雨而緊張的人家已經點亮了燈。隔著這些距離看,德塞雷特的石材建築似乎不太容易洗乾淨,它投下的陰影又太多,多到無法穿透。

她開始瘋狂地責怪自己。因為她發現了艾斯的隧道,可一碰上有東西要接近她扭頭就跑。現在是艾斯來報復了,她被盯上了。

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幕也沒有幫上多大的忙。當時天空正下著雨,她在外面,瞅見萊斯特·特雷普斯在街對面,正朝百老匯大道和79街交叉路口的地鐵走下去,同行的是一位年輕的金髮美女。顯然,這位金髮女郎是萊斯特的助手,他倆因處理業務之故,公開露面有一段時日了,現在,她要把他重新藏到下面。瑪克欣快速奔過去,穿越城裡最危險的十字路口,可等她穿過凶神惡煞的司機們組成的不經意間濺起一波波髒水的移動障礙通道,來到地鐵站台時,萊斯特和金髮美女已經四處不見了蹤影。當然,在紐約城裡看見一張你認識的臉,不消說它是一張不在人世的人的臉,這本不稀奇,有時候,那張臉正好瞧見你在盯著它看,它說不定還能認出你是誰,但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是你們倆互不相識。

在經歷了不時被碎夢打斷的難眠之夜後,第二天早上,她出現在了同肖恩的會面上,狀態不太對勁。「『萊斯特?』我當時差一點就這麼愚蠢地朝街對面喊了,按理說你不是死了嘛。」

「首先要懷疑,」肖恩建議道,「你是不是記錯了?」

「沒有,呃,呃。這可是萊斯特,不是別人。」

「嗯……我想有時候是會這樣。像你等未開悟的普通人,沒有特殊的才能,啥也沒有,會跟一個修鍊多年的大師一樣看透所有的幻覺?他們能看見真正的人,在禪宗里叫『原初之臉』,也許之後他們再把它跟更熟悉的臉聯繫起來?」

「肖恩,你的話很管用,謝謝,可是假如當時真的是萊斯特呢?」

「嗯哼,那麼當時他是以芭蕾舞第三腳位在走路嗎?」

「這不是開玩笑,肖恩,那人——」

「什麼?死了?沒死?出現在WYUP的新聞里?跟某個身份不明的美女上了地鐵?你確定嗎?」

在他貼到城裡每一台賣報紙的機器上的廣告里,肖恩承諾說「保證不使用香板」,香板是曹洞宗的禪師用來督促人集中注意力的木製「警策法器」。所以肖恩不會打人,而是用言語來傷人。瑪克欣從他的輔導課上出來,感覺就跟沙奎爾·奧尼爾打了場人盯人的防守似的。

在外面的辦公室里,她發現有一個客戶在等,此人身穿淺灰色的西裝,淡紫紅色的襯衫,領帶和搭配的方巾都是深紫色的。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碰見了艾力克斯·崔貝克。肖恩把頭探出來,滿臉的殷勤好客。「瑪克欣,這位是康克林·斯皮德韋爾,有朝一日,你會覺得是命運讓你們相遇的,而其實只是我在多管閑事而已。」

「原諒我打斷了你們的會面。」瑪克欣跟他握了握手,留意到這一握可謂是不在他的日程安排之內,這種情況他在城裡很少能碰上。

「有空請我吃飯。」

萊斯特的事暫且放一放,他可以等。他如今可是這世上最有時間的人。她假裝看了看手錶。「就今天如何?」

「擇日不如撞日。」

沒問題。「你知道這條街上有家達佛涅和維爾瑪餐館嗎?」

「那還用說,那裡的氣味動態不錯。下午一點見怎麼樣?」

氣味什麼?原來康克林是自由職業的專業氣味嗅辨師,他生來就擁有比我們正常人精準得多的嗅覺。他為人津津樂道的逸事,是他曾循著一縷有趣的味痕,追蹤了幾十個街區,最後發現味源在一個牙醫從古溪來的太太身上。他相信,任何人參加宴會,或是去宴會路上搭電梯,要是用了不合適的香水,那將是所有人的地獄。他從沒見過的狗滿眼疑惑地來到他跟前。「這天賦是好是壞不好說,有時候會惹禍上身。」

「那麼說來聽聽呢,我今天用了什麼香水?」

他已經面帶微笑,輕輕地搖晃著腦袋,避免跟她眼神交流。瑪克欣明白,不管這種天賦有多本事,他都不是四處招搖賣弄之人。

「仔細一想……」

「太晚了。」他故作姿態地操縱著自己的嗅覺,彷彿在清空鼻腔,「行了——首先,這種香味來自佛羅倫薩……」

呃哦。

「諾維拉聖瑪利亞藥局,你用的是他們獨創的美第奇製劑,1611號。」

瑪克欣意識到她的嘴巴比她心想的多張開了幾毫米,「別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別,就跟紙牌戲法一樣,我不想知道。」

「其實,我很少碰到那麼多用藥局香水的人。」

「用這香水的人比你想的要多。你漫步走進這家精美的高穹頂老店,裡面瀰漫的全是這些香味,即使去過佛羅倫薩百來次的人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家店,你開始想,也許這是你自己的秘密發現——然後突然間,購物者的噩夢出現了,城裡所有人都在用。」

「那些連花香與西普香水都分不清的人,」康克林用同情的口氣說,「能把你逼瘋。」

「那麼……當氣味嗅辨師……這工作不錯吧,收入高嗎?」

「這個嘛,大部分的活兒來自大公司,我們都是從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沒過多久,你就開始發現公司之間在相互轉手、重組,就跟經典的香味一樣,接著你又回到了大街上。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沒準兒就是我倆共同的精神導師所說的從那邊遞來的訊息。『誰是那沒有品階的人,誰從面龐的門戶進進出出?』他是這麼說的。」

「他也告訴了我同樣的話。」

「『門戶』的意思照理應該是眼睛,不過我立即想到了鼻孔,這公案說的完全正確,給了我一些思考的空間,如今我是自由職業者,我的新客戶候選名單排了大約六個月,這要比隨便哪家公司的活兒持續的時間都長。」

「那麼肖恩……」

「他時不時會給我介紹客戶,拿一小筆提成,足夠買他的艾羅花了,他用艾羅花泡澡。見怪不怪了。」

「那是你們在嗅辨行業。你們有自己的香水生產線呢,還是……?」

他看上去很難為情。「更像是一家調查機構吧。」

啊!!「私家嗅辨師。」

「情況還要更糟,我的業務有百分之九十跟夫妻生活有關。」

還能跟什麼有關?「我的老天。那樣……的活兒要怎麼干?」

「哦,他們來找我,說『聞聞我老公,我老婆,告訴我他們跟誰在一塊兒的,他們午餐吃了什麼,喝了多少酒,他們有沒有嗑藥,有沒有口交——』這些貌似是問得最多的問題——像這類問題。而情況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每一種跡象都堆在前一種上面,你可以列出一個時間表來。」

「好奇怪」——這麼跟他說合適嗎?——「我碰到一個狀況……你介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我換一種說法吧,你們這些嗅辨師能不能去犯罪現場看一下,像警界通靈師那樣,去聞一聞,然後重新拼出案發經過?」

「當然可以,嗅辨法醫嘛。莫斯科維茨、德·安佐利,還有兩三個其他的人,他們主要從事那方面的工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