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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斯剛從蒙托克回來不久,在上班前還能為瑪克欣騰出點時間。那天一大早,在令人眩暈的夏日暑光里,瑪克欣先去趟城裡趕赴與肖恩一周一次的約會,肖恩看著像是在一個感官剝奪監牢里通宵熬了一宿。

「霍斯特回來了。」

「你是說,」他在空中比畫著引號,「『回來了』?還是只是回來了?」

「我怎麼會知道?」

他輕輕拍了拍太陽穴,彷彿在聆聽遠方的聲音,「維加斯?埃爾維斯教堂?霍斯特跟瑪克欣兩個人?」

「拜託,這是我媽會跟我說的話,要是她不那麼厭惡霍斯特的話。」

「對我來說俄狄浦斯味兒太重了,不過我可以推薦你去一個很棒的弗洛伊德派醫生那裡,收費靈活,諸如此類的。」

「還是不要吧。你覺得換了道元 會怎麼做?」

「靜坐。」

等差不多大半個小時過去後,「呣……靜坐,對,還有……?」

「只要靜坐就好。」

在去城外的計程車上,司機把廣播調到了一個基督教電話點播台,聚精會神地聽著。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他決定走公園大道,一路朝城外開。廣播里此刻在談論的《聖經》文本,是從《哥林多後書》里選出來的,「你們既是精明人,就能甘心忍耐愚妄人。」瑪克欣只當這話是讓她不要提議另擇他路的信號。

雖然公園大道在某人的主張下曾嘗試過美化工程,但對所有市民而言,除了那些長期摸不清狀況的人以外,它一直是紐約城裡最無趣的街道。原先建造它,就是為了體面地遮蓋通往大中央車站的鐵軌。不然它還能怎樣,難不成像香榭麗舍大道?舉例來說,倘若在夜裡,坐在加長版豪華轎車裡開去哈萊姆時路過,這路興許還勉強能入眼。可在光天化日下,以每小時開過一個街區的平均車速堵在喧囂嘈雜、烏煙瘴氣的車流里,車又都破損嚴重,司機們忍耐著(或享受著)與瑪克欣這位司機相類似的敵意感——更別說還有警戒線、並道標誌、手提鑽施工組、鏟斗機和前端式裝載機、水泥漿攪拌機、瀝青攤鋪機、沒有印承包商名字更別指望印電話號碼的破舊的翻斗車——這是精神修行的契機,雖然多半是東方式的修行,跟這家廣播台播的沒什麼關係。現在廣播台在播某種基督教嘻哈的刺耳音樂。基督教什麼?不,她才不想知道呢。

不一會兒,一輛掛著汽車商牌照的沃爾沃搶了他們的道,那車的多面體防撞壓損區甚是扎眼,哪怕發生事故也能讓它安然無恙。

「該死的猶太人,」司機瞪著雙眼怒喝道,「這些人開車跟他媽的禽獸一樣。」

「可是……禽獸又不會開車,」瑪克欣安慰他,「難道……耶穌會這樣講話?」

「要是核武器把所有猶太人都滅了,耶穌一定很開心。」司機解釋說。

「哦。可是,」她不知怎的忍不住想指出來,「莫非……他自己不是猶太人?」

「別跟我胡說八道,女士。」他指著一張夾在防晒板上的他的救世主的全彩印刷像說,「他跟你見過的猶太人像嗎?看看他的腳——涼鞋,對吧?大家都知道,猶太人不穿涼鞋,他們穿拖鞋。親愛的,你肯定住得離城很遠吧。」

那還用說嗎,她幾乎這麼回答了,我肯定住得遠啊。

「你是我今天最後一單了。」他的語調如此怪異,瑪克欣的警報燈開始閃爍。她瞥了一眼后座上的視頻顯示器。離隨便哪個換班都還有好久。

「我讓你這麼不爽嗎?」瑪克欣但願自己是開玩笑。

「我得著手幹了。我總是耽擱,可是沒時間了,今天必須行動。我們不能像漁網裡的魚那樣被一兜而起,我們知道它快要來了,得開始準備了。」

所有想罵人或冒著被趕下車的風險教訓他一頓的衝動都消失了。要是她能安全到達目的地,那就值……什麼?起碼值兩倍的車費。

「其實,還有兩三個街區我想步行,要不就在這裡讓我下車?」他樂意至極,還沒等車門完全關上就迅速駛離,轉過街角向東開去,朝著某個她不想費腦筋去想的命途。

瑪克欣對上東區並不陌生,雖然這地方依然讓她感覺不舒服。小時候,她在茱莉亞瑞查曼公立高中 上學——好吧,有那麼一兩回她本來可以覺得安心自在——學校在東67街上,她每周有五天搭穿城公交,可從來沒有適應過。熱衷綁頭帶的地區。每次來這裡,總像走進了一個秩序井然的侏儒社區,每樣東西都縮小了比例,房子更矮,過馬路用的時間更短,每分鐘你都期待著有個矮小的官方迎賓員走到你跟前說,「身為矮人國的市長……」

話說回來,艾斯的府邸是那種地產經紀人見到會驚呼「太壯觀了!」的大宅。換句話說,真他娘的氣派。整整有兩層,說不定是三層,不好說,不過瑪克欣知道,她是沒資格一一參觀的。她從一個公共區域進入,那裡是用來舉辦宴會、音樂會、募捐等活動的地方。中央空調開得很足,眼下天氣越來越熱,想必也沒什麼大礙。再往裡走上相當長的一段路,她瞥見有一部升降電梯,肯定是通往更加私密的地方的。

她獲准穿過的那些房間沒有什麼特色。灰綠色的牆上掛著形形色色的昂貴藝術品——她認出來一幅馬蒂斯的早期畫作,好幾幅抽象的表現主義的作品則不認得,興許還有一兩幅塞·敦普利的畫—這些畫作的風格並無一致,說明並非收藏熱情使然,更多只是出於買主想陳列收藏品而已。不管是畢加索博物館,還是威尼斯的古根海姆美術館,它都比襯不上。角落裡有一架貝森朵夫帝王琴,一代又一代花錢雇來的鋼琴演奏家們在上面連續演奏好幾個小時的坎德&埃布、羅傑斯&漢默斯坦、安德魯·勞埃德·韋伯的集錦曲目,而蓋布和塔利斯還有各路惡棍在房裡舉辦活動,以名目繁多的由頭溫和地剝削東區貴族的支票簿,其中許多理由以西區的標準來看壓根不值得一提。

「我的辦公室。」塔利斯說。一張上等的喬治·尼爾森書桌,還有一面同樣品牌的奧爾馬貓頭鷹掛鐘。呃哦。尤物預警。

把白天的裝束整得像去參加晚會,這一肥皂劇技巧被塔利斯發揮到了極致。妝容高端上檔次,頭髮是蓬鬆的短髮,每一綹都花了大價錢,所以每當她抬起頭,髮絲都能不緊不慢地悄悄回到先前那優雅散亂的狀態。黑色的絲綢休閑褲搭配一件下部的紐扣解開的上衣,瑪克欣心想她認得,那是紐約時裝周的春季展品。此外,她穿著一雙義大利皮鞋,價格貴到只有等一年一度特價出售時人類——某些人類——才能負擔得起,每隻重達半克拉的祖母綠耳環,愛馬仕手錶,用戈爾康達鑽石打造的雅蔻戒指,每回她走到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里,戒指就突然閃耀出幾乎刺眼的白光,像是超級女俠用來迷惑壞人的魔法閃光彈。她倆面對面時,瑪克欣會不止一次地想,壞人是誰,沒準兒也包括她瑪克欣吧。

樓下女傭模樣的人端來一壺冰茶,還有一碗包括紫藍色在內的五顏六色的根菜條。

「我永遠愛他,可蓋布是個奇怪的傢伙,我倆剛開始約會時我就知道,」塔利斯用那種對某些男人有致命魅力的、像花栗鼠般的細小聲音說道,「他有過許多期待,我不覺得它們可怕,只是不尋常而已。我們當時還年輕,可我能看到他的潛力,我告訴自己,寶貝,去做這個項目,它有可能是下一波潮流,時至今日……最糟糕的情況是我們學到了很多。」

我呢,我需要一個呼啦圈 。

塔利斯跟蓋布里埃爾於卡內基·梅隆計算機科學系的黃金年代在那兒相逢。蓋布的室友迪特爾主修風笛,卡內基·梅隆恰好能頒發此專業的學位,雖然這傢伙在宿舍里只准用練習笛,可發出的聲音依然足以把蓋布趕到尚不算遠的計算機堆里去。沒過多久,他就在外面盯著學生休息室里的電視機屏幕看,或是用其他宿舍的電視機,包括塔利斯她們宿舍的。他很快就在極客堆里廝混,流連於電視機的光亮,常常不確定自己是醒著,還是在異相睡眠里做夢,這就是為什麼他一開始與塔利斯的交談在塔利斯現在的記憶里「不同尋常」。她是他真正的夢中女郎。她的形象跟希瑟·洛克利爾、琳達·埃文斯和摩根·弗萊查爾德等人交雜在一起。她焦慮地不知如何是好,萬一他睡上一夜的好覺,看見她,沒有經過電視過濾與修飾的真正的塔利斯,會怎麼樣呢。

「所以說?」瑪克欣瞟了她一眼。

「所以我到底在抱怨什麼呢,我知道,就是我母親以前常說的。我們還交流的那會兒。」

正好引到那個話題上,瑪克欣想。「其實我和你母親是鄰居。」

「你是她的粉絲嗎?」

「不算是,高中時同學們甚至覺得我有當領導的潛質。」

「我的意思是,關注我母親博客的人,下地獄者小報。沒有一天她不給我們發攻擊性郵件,我和蓋布,還有我們公司hashslingrz,她永遠咬著我們不放。明擺著是岳母的幻覺。最近她又在到處散布那些瘋狂的控訴,說有一個秘密的美國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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