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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紐約財政廳那樣的徵稅機構偶爾會聘請一位外部審查員,尤其是共和黨人當市長時,因為共和黨人有個奇怪的想法,認為私有部門總是正義的,公共部門是邪惡的。瑪克欣回到辦公室時,正好趕上接阿克塞爾·奎格利從約翰街打來的電話。阿克塞爾老把案子當成自己的事,他告訴了她又一樁令人悲痛的逃避銷售稅案的最新進展,雖然案件已經發生有一陣子了。阿克塞爾的線人通常是心懷怨憤的職員,其實他和瑪克欣是在拉沃夫教授主持的一場「職員怨憤情緒工作坊」上結識的,這位教授被公認是怨憤情緒理論的鼻祖和頗有影響力的「審計信息與評審的職員怨憤情緒模擬項目」即DESPAIR的創辦人。

按照阿克塞爾的說法,在一家名叫「鬆餅與獨角獸」的連鎖餐廳里,有人用影子軟體偽造收據。壓低銷售的裝置倘若不是在出廠時就安裝在了收銀機里,就是通過一款保存在外部CD上的叫「殺手」的定製軟體來載入。證據指向某位高層經理,沒準兒是老闆本人。阿克塞爾覺得嫌疑最大的是菲普斯·埃珀迪尤,大伙兒管他叫維普,因為他總是一副剛從酒店休息室里出來或亮出一張寫著名字首字母的折扣卡的派頭。

瑪克欣覺得,殺手軟體詐騙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它需要面對面的傳授。沒有說明書教你怎麼用,因為不存在印刷出來的指導文字。你無法在說明書里找到軟體里包含的功能,這些功能需要賣收銀機的商販親口傳授給他人,如同卡巴拉里的某些魔法知識從流氓拉比傳給學徒一樣。假如說明書是經文,那麼影子軟體的教程就是隱秘的知識。而推銷它的極客——除去一兩處小細節不像之外,比如說正義感、更高的精神力量——他們就是拉比。一切都是嚴格私人化的,扭曲地看,甚至稱得上浪漫。

維普據說跟魁北克的黑社會勢力有生意往來,那個城市的殺手軟體行業目前正一片繁榮。去年的隆冬時節,瑪克欣被納入城市的預算線里,跟往常一樣快速出發,飛到蒙特利爾去調查那極客。她出現在多瓦爾,在舍布魯克的萬怡酒店辦理了入住,然後在城裡四處蹦躂,辦一件又一件徒勞的差事。隨便走進一棟灰色的高樓,在街面以下好幾層,沿著走道走去,你會聽到餐館裡傳來聲音,轉個彎,便看見整個蒙特利爾的市民在長長的一排餐廳里享用午餐,如同串在這個地下城市裡的一群列島。在那些日子裡,這個地下城擴張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沒有人知曉一幅描繪它的可靠地圖。再者,瑪克欣購物買到快要噁心了,於是來到地鐵站的尾端,那裡有現場爵士樂演出的酒吧,賣縐紗的商業中心,普丁 專賣店,一眼望過去是光潔乾淨的新走廊,馬上會有更多的商家入駐這裡,所有的店都不需要人們冒著嚴寒走到被大雪困住的零度以下的街面上去。後來,她從麥爾安德一家酒吧的洗手間牆上看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找到一個叫費利克斯·博因久的人。此人在聖—丹尼斯一間大家稱為單身漢公寓 的地下室公寓里工作,他聽到維普的名字時不僅能記起來,還威脅說要踢破他的門,顯然維普有某一筆逾期付款還沒有給他。他們約定在一家叫網網的自助洗衣店裡碰頭,這家店不久後會成為台地的傳奇。費利克斯看上去幾乎年長到可以有駕照了。

一番寒暄 過後,費利克斯跟這個城市的其他人一樣,毫不費勁就自然地切換到了英語。「那麼你和埃珀迪尤先生,你們是同事嗎?」

「其實我們是鄰居,住在威斯特徹斯特。」瑪克欣假裝自己也是對「隱藏的清除功能」感興趣的心懷不軌的商人,當然只是出於對技術方面的好奇而已。

「我很快可能要去你們那裡了,去融資。」

「我以為在美國,這多半會牽涉到法律問題。」

「不是,其實是要創辦一個PCM項目。」

「是某種,呃,吃著玩的藥物嗎?」

「影子軟體防護對策。」

「慢著,你不是支持影子軟體的嗎,這個防護對策又是咋回事?」

「是我們發明的,我們再破壞它。你在皺眉頭了。我們超越了正義與邪惡的界限,技術嘛,它是中立的,嗯?」

回到費利克斯的地下室軟榻上時,正好趕上加拿大原住民電視台的晚間電影檔,這家電視台的影片庫囊括了基努·里維斯演的所有電影,包括那天晚上放映的費利克斯的最愛《捍衛機密》。他倆抽著大麻,點了份蒙特利爾比薩外賣,比薩上面的配料是沒人曉得什麼品種的香腸,然後漸漸沉浸到劇情里,用海蒂的話來說,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兩三天後瑪克欣飛回紐約時,帶著的維普·埃珀迪尤的資料比她以往出差查案帶回去的都要厚實,稅務機構覺得他們的錢沒有白花。

緊接著,好幾個月沒有他們的音訊,直到阿克塞爾現在突然打來電話。「只想告訴你一聲,維普的屁股是青青草,財政廳的割草機馬上要整平它了。」

「謝謝你的消息,我最近正失眠呢。」

「現在,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在起草相關文件。我們還需要兩三個細節,比如說他現在身在何處。你不會恰好知道吧。」

「我和維普沒有聯絡,阿克塞爾。哎呀,姑娘只是朝重要證人笑了一下,大家心裡就開始有譜了。」

當天夜裡的入眠是緩慢且呈螺旋狀的。瑪克欣像失眠症患者會重夢年輕時的某段旋律和歌詞那樣,不斷地兜回到雷吉·德斯帕德身上,回到在「阿里斯蒂德·沃爾特號」上的時光。那個瘦弱閃耀的孩子,在沒有人脈的獨立電影製片人之路上悲慘地過著每一天,如此堅定地保持著微笑。希望他這個hashslingrz項目不致為他帶來太糟糕的下場,可這樣的企盼,其實無異於在一個滿是否定的溫水缸里顛簸前進。這背後另有隱情,雷吉知道該把這事告訴誰,他對瑪克欣的了解很準確,知道她跟他一樣警覺,當尋常的貪婪超過一定限度,夜晚的引擎聲,人為的故意遺忘,駛上軌道,開足馬力加速前行……他們一靠近便能感受到。

就在那時,就在瑪克欣快要進入異相睡眠時,電話鈴響了,是雷吉打來的。

「不再是拍一部電影了,瑪克西。」

「明天你打算多早起床,雷吉?」還是換一種說法,現在可是他媽的半夜啊。

「今晚不打算睡了。」

意味著瑪克欣也不可能睡了。於是兩人就在東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烏克蘭飯館裡碰頭,吃頓非常早的早餐。雷吉坐在後面的一個角落裡,正在搗鼓他的強力筆記本電腦。時下雖是夏天,可天氣還不至於太過潮濕或糟糕,而他卻滿頭大汗。

「你看起來好狼狽,雷吉,出什麼事了?」

「嚴格來講,」他把雙手從鍵盤上移開,「我在hashslingrz應該能隨便走動,對吧?雖然我一直知道我沒有。然後昨天,我終於走進了不該進的房間。」

「你確定門不是鎖著的,不是你撬開的?」

「好吧,門不應該是鎖著的,門上的指示牌寫著『洗手間』。」

「所以你就非法闖進去了……」

「不管怎麼說,那房間里看不到有陶瓷便器,看著倒像是實驗室,有試驗台、儀器之類的、電纜、插頭、零部件和人工,我很快意識到,這種作業順序我可不想了解。然後我就發現,周圍全是些嘰嘰喳喳說話的阿拉伯人,我一走進去他們立刻不吱聲了。」

「你怎麼知道是阿拉伯人,他們穿的服裝,還有駱駝?」

「聽他們說的話像是,他們不是英國人,也不是中國人,我朝他們招手就像是『唷,我的沙漠黑鬼們 ,啥事啊——』」

「雷吉。」

「好吧,更像是『Ayn al-hammam』 ,洗手間在哪裡,他們中的一個人立刻過來,冷冰冰的,畢恭畢敬,『您是在找洗手間嗎,先生?』有人在咕噥著,但沒人朝我開槍。」

「他們看見攝像機了嗎?」

「難說。五分鐘後,我就被叫到大冰錐 的辦公室里,他首先想知道的,是我有沒有拍到房間或裡面的人的鏡頭。我告訴他沒有,我當然是騙他的。

「而他說,『因為如果你拍到了鏡頭,你就必須把它交給我。』就是那個『必須』,我覺得就像是警察告訴你,你『必須』離那輛車遠一點。就在那時我開始害怕了。坦白說,我要再考慮考慮整個該死的項目了。」

「那些人在幹嗎?裝配炸彈嗎?」

「希望不是。周圍到處都是電路板。有什麼炸彈需要那麼多邏輯電路的?這下麻煩大了。」

「我可以看看你拍的鏡頭嗎?」

「我刻在光碟上給你。」

「艾瑞克看了嗎?」

「還沒有,我倆在布魯克林區和皇后區交界處的某個地方說了會話,他在外面巡遊,假裝自己是在找咖特的癮君子,但實際上找的是艾斯的哈瓦拉。」

「他怎麼突然這麼有動力了?」

「以為這是在進球得分吧,可我還是忍住沒問。」

她正在淋浴,想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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