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瑪克欣約好去見她的心理治療師。這位治療師碰巧與霍斯特一樣喜愛沉默,認為沉默是這世上的無價商品,雖然有可能兩人喜愛的方式並不一致。肖恩的診所在荷蘭隧道 附近的一套沒有電梯直達的公寓里。他在個人網站上的簡歷中隱約提到了在喜馬拉雅山的遊盪和政治流亡的經歷,但是,儘管他聲稱接觸過塵世限度以外的古老智慧,花五分鐘調查下就會發現,他唯一一次去東部的旅行是搭灰狗大巴,從老家南加州到紐約,而且就發生在幾年前。肖恩是盧金格高中 的輟學生,極度沉迷於衝浪,在一個衝浪季里就在好幾個海灘創下歪爆 的紀錄,還幾次被衝浪板打到頭部而受傷。他堅持支付這套公寓昂貴的租金,還有滿滿一柜子十二套幾乎一模一樣的黑色阿瑪尼西裝,吸引來的能夠負擔起治療費的紐約人,都是些容易上當受騙的人,不是精神的真正信徒,而這在平時是很少能觀察出來的。

有兩三周的時間,瑪克欣每次來診療,都發現這位年輕的導師因為阿富汗的新聞而越來越按捺不住憤怒。巴米揚附近的一座砂岩懸崖上,有兩尊雕刻於5世紀、世界上現存最高的巨大佛像。儘管來自全世界的反對聲高漲,它們還是在一個月內被塔利班政府轟炸並多次炮擊,直到最終淪為一堆碎石。

「那些該死的暴徒,」肖恩這麼說,「『對伊斯蘭不敬』所以就炸了它,那是他們解決所有事的方法。」

「有沒有這樣的說法,」瑪克欣柔聲地回憶說,「如果佛陀擋了你通往覺悟的道,毀了他也不成問題?」

「當然,如果你是佛教徒的話。可他們是瓦哈比教派,以信仰為幌子,實際卻是政治原因,他們無法應對來自周圍的挑戰。」

「肖恩,對不起。可你不是應該已經超越這些了嗎?」

「噢,你太抬舉我了。想想吧——幾乎只需要大拇指在空格鍵上隨意一敲,伊斯蘭就變成了我摔 。」

「發人深省啊,肖恩。」

他朝手腕上的豪雅表掃了一眼,「我們今天要早一點結束,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追《脫線家族》 呢,你知道……?」肖恩痴迷於看70年代知名連續劇的重播,對此他的客戶圈裡多有議論。如同其他導師能幫佛經做註解一樣,肖恩可以幫這部劇的某幾集做解釋說明,他似乎尤其喜歡全家去夏威夷旅行的那三部分——倒霉的蒂基、格雷格那次幾乎致命的歪爆,還有文森特·普萊斯 客串的精神不太穩定的考古學家……

「我自己也一直是『簡戴了頂假髮』 那種人。」瑪克欣有一次在不經意間承認。

「有意思啊,瑪克欣。你想,呃,聊一聊嗎?」肖恩沖著她眉開眼笑,那笑容是茫然的,是多半只有加州人才會的那種微笑,彷彿在說「宇宙就是個笑話,但你不知道哪裡好笑」,常常讓瑪克欣違背佛教教義地胡思亂想,生氣到無法平靜。瑪克欣不想明確地罵他是「木魚腦袋」,雖然她猜,假如有人在他的耳朵里放個輪胎氣壓表,那麼讀數沒準兒要比標準值每平方英寸低個幾磅。

晚些時候在庫格爾布里茨,齊格和奈傑爾及他的保姆去學以色列格鬥術,瑪克欣接上歐蒂斯和菲奧娜回家。兩人不一會兒便坐到了客廳的電視機前看《暴力時刻》,裡面有歐蒂斯目前最喜歡的兩個超級英雄——以體形魁梧和個性稱得上見義勇為而著稱的無禮先生,還有邋遢俠,後者在平常生活里是個極度愛整潔的孩子,總是把床鋪和房間整理得乾乾淨淨,但只要作為臨時警察出去執勤,就變身成為正義而戰的孤獨的戰士,把垃圾扔在討人厭的政府機構里,貪婪的公司里,乃至人人都不怎麼喜歡的整個國家,他還把廢水管線改道,把對手埋在劇毒廢料的小山堆里。在尋找詩性的正義,或者在瑪克欣看來,壓根就是在搗亂。

菲奧娜正處於精力充沛的孩童與陰晴不定的青春期之間的幽谷地帶,雖然已經找到了平衡,可還是會搖搖晃晃,這不由得讓瑪克欣擦了擦鼻子,暗想這種平靜會怎麼樣突然被打破呢。

「你確定,」歐蒂斯完全開啟了紳士模式,「你不會覺得太暴力?」

菲奧娜她爸媽其實應該為這個小可人兒考慮買份心碎肇事險了,只見她撲閃著偷用了媽媽化妝品的眼睫毛。「你可以告訴我什麼時候不要看。」

瑪克欣一眼認出,那是女孩子假裝什麼事都可以讓別人告訴她的慣用手段,就塞在他們面前一碗奇多健康食品,還有兩瓶無糖汽水,示意他倆好好看,然後離開了房間。

「傻蛋開始讓我不爽了。」無禮先生嘟噥著,全副武裝的人員運輸車和直升機正向他包圍過來。

齊格學完以色列格鬥術回來,照舊是一臉青春期性焦慮的困惑。他非常迷戀他的教練愛瑪·萊文,有傳言說她以前在摩薩德工作。第一天上課時,他那個跟往常一樣消息過於靈通、大腦又不思考的朋友奈傑爾脫口就問:「萊文小姐,你是不是基頓 的女殺手呢?」

「我可以說是,但這樣一來我就必須殺了你。」她低沉的聲音中帶著嘲弄,又不失性感。有幾個人嚇得嘴都張大了。「不是,孩子們,抱歉讓你們失望了,我只是個分析師,在辦公室工作,1996年沙布泰·沙維特 離開時,我也走了。」

「她是個美人,是吧?」瑪克欣忍不住打聽。

「媽媽,她是……」

足足等了三十秒,「你不知道怎麼描述。」

還有納夫塔利,她的男朋友,前摩薩德成員,他甚至只需要斜眼瞟人一眼就能把她殺掉,除非這說不定只是某個孩子步入青春期前情不自禁的幻想。

維爾瓦打來電話,說要吃過晚飯才能到。好在菲奧娜不是個挑食的孩子,其實就沒有她不吃的東西。

瑪克欣收拾完碗碟,往兒子們的房間里探了下頭,發現他們和菲奧娜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屏幕上露出一個第一人稱的射擊手,他有許多強大的武器裝備,背景是在一個看上去非常像紐約的城市裡。

「孩子們,我怎麼跟你們說暴力遊戲的?」

「我們把濺血的選項關閉了,媽媽。很好玩,看啊。」一邊敲著鍵。

在一家有點像是費爾威 的商店,新鮮的商品擺在前面。「好,注意觀察下這裡這位女士。」她從人行道上走來,一副中產階級的模樣,打扮得很得體,「她有足夠的錢買雜貨,對吧?」

「錯了,快看。」這個女人在葡萄前面停下了腳步,葡萄在沾著露珠的晨光里還沒有人動過,她毫無歉疚跡象地開始隨便翻動,把一顆顆葡萄從根莖上摘下就吃。接著她走到李子和油桃那裡,摸了摸其中一些,吃了幾個,又把兩三個藏到包里等會兒吃。然後她去漿果區吃早午飯,打開包裝袋,偷一些草莓、藍莓和樹莓,大口大口地吃,完全沒有羞恥感。接著又去拿香蕉。

「你覺得呢,媽媽,能足足拿個百來分,是吧?」

「她是個饞婆娘,不過我不覺得——」

太晚了——從屏幕邊緣的射擊手位置冒出來一把黑克勒&科赫UMP45的槍頭,轉過來朝向這個人渣,然後伴隨著低音增強的自動手槍槍聲音效,把她打飛了。解決得乾乾淨淨。她只是消失了,人行道上甚至連一滴血也沒有。「看到沒有?沒有血,實際上不暴力。」

「但偷水果,罪不至死啊。如果是一個流浪漢呢——」

「目標名單上沒有流浪漢,」菲奧娜向她保證,「沒有孩子、嬰兒、狗、老人——從來沒有。我們其實是在對付雅皮士。」

「朱利安尼市長會說是提高生活質量的小事。」 齊格補充說。

「我從沒想過,電子遊戲是臭脾氣的老年人設計的。」

「是我爸爸的合伙人盧卡斯設計的,」菲奧娜說,「他說,這是他給大蘋果城的情人節禮物。」

「我們在幫他測試。」齊格解釋道。

「在八點鐘方向,」歐蒂斯說,「快看。」

穿西裝的成年男人,手裡拎著公文包,站在人行道車流的中央大聲責備他的孩子,小孩看上去大概四五歲。辱罵聲越來越凶,「如果你不——」男人把他的手舉了起來,情況不妙,「後果會很嚴重。」

「哼,今天就不會了。」全自動的武器選項又跳了出來,很快,罵人者不見了,孩子一臉困惑地到處張望,小臉蛋上仍掛著淚珠。屏幕角落的總分增加了五百分。

「那麼現在他一個人在街上了,你們幫的大忙啊。」

「我們只要——」菲奧娜點擊了下孩子,把他拖到標著「安全接收地帶」的窗戶里。「等信得過的家庭成員,」她解釋說,「來把他們接走,買比薩給他們吃,帶他們回家,他們的生活往後就不用擔心啦。」

「快來,」歐蒂斯說,「我們到處去逛逛。」他們開始巡遊紐約市各種不文明行為那逛不完的展館,幹掉大聲講電話的人、道德上自命不凡的騎自行車的人、推著雙胞胎手推車的媽媽,她們的雙胞胎已經足夠大,完全可以走路了,卻懶洋洋地躺在推車裡。「一前一後地走,我們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