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有兩三年沒見了。雷吉·德斯帕德看起來在這段日子裡憔悴了不少。他是拍紀錄片的,職業生涯從90年代盜錄槍版電影開始。當時他常帶著一台借來的攝像機去看午後場,把首輪放映的電影正片從大屏幕上錄下來,然後把錄像帶複製好多份,拿到街邊賣能賣到一美元,有時運氣好能賣到兩美元,經常在電影的首映周里就賺到了錢。影片的專業質量會打點折扣,來影院看電影的人鬧哄哄的,他們把午餐裝在能發出很大聲響的紙袋裡,要不然就是電影看到一半站起身來擋住畫面,經常會持續好幾分鐘。雷吉托住攝像機的姿勢也並不總是那麼穩當,屏幕也會在畫面里扭來動去,有時慢而輕柔,有時又粗暴得令人咋舌。待雷吉發現攝像機還有變焦功能後,畫面里就多出了許多拉近和拉遠的鏡頭。你可能要說,這是鏡頭本身需要,像是人體解剖的細節、群眾戲裡的臨時演員、背景交通里看上去很時髦的汽車之類的。命運來敲門的那一天,雷吉在華盛頓廣場上,正好把一盤錄像帶賣給了紐約大學一位教電影的教授。教授第二天又來了,追了雷吉一條街,氣喘吁吁地問他是否知道自己所從事的後後現代藝術形式有多前衛,「你用了新布萊希特的敘事顛覆」。
這聽起來多少都像基督教減肥項目的推銷詞,所以雷吉的注意力很快就跑偏了,可這位迫切的學者很堅持,沒過多久,雷吉就在博士班的研討會上放映自己的錄像帶,不久後開始拍攝自己的電影。有工業片,有未簽約樂隊的音樂視頻,還有瑪克欣知道的深夜名人促銷節目。工作就是工作。
「似乎我來得不巧,你很忙啊。」
「季節性的,逾越節啊,復活節周啊,大學籃球聯賽決賽啊,正好趕上周六的聖帕特里克節,平時的話一點也不忙,雷吉——今兒個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婚姻觸礁了?」有些人覺得她唐突,這讓她丟了一些生意。但另一方面,這麼問可以剔除那些來找樂子的。
雷吉沮喪地耷拉著腦袋,「1998年後就再不是個事了……慢著,是1999年嗎?」
「啊,走廊走到底,『媒婆直通車』,去看看吧,他們最擅長安排咖啡約會了,記得問伊迪絲要折扣券,這樣第一杯大拿鐵就不要錢——好吧,雷吉,如果不是家務事……」
「是有關我在拍紀錄片的這家公司,我總是碰到……」雷吉臉上那古怪的表情讓瑪克欣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的態度。」
「許可權問題。他們瞞著我的事太多了。」
「我們說的是最近的事嗎,還是要查查過去,無法讀取的遺產軟體 ,還是快要失效的法規?」
「不,是一家在去年的科技股崩潰時沒有破產的網站。不存在舊軟體的問題,」雷吉壓低嗓音說,「可能也不存在法定時效的問題。」
呃喔。「如果你只想調查他們的資產,那不需要找司法專家,只要上上網,像LexisNexis、 HotBot、 AltaVista 這些網站,如果你能幫我們保守行業機密的話,別忘了去查查黃頁簿——」
「我真正要找的東西,」雷吉一臉嚴肅,不像是不耐煩,「可能並不是通過搜索引擎就能查到的。」
「因為……你要找的東西……」
「只是普通的公司記錄——日記賬、分類賬、登錄記錄、稅務表。仔細一看,就能發現很詭異,這些東西都藏在LexisNexis遠遠不能查到的地方。」
「怎麼會呢?」
「深網?表層爬蟲到不了那裡,別提還有加密啊,奇怪的地址重定向之類的——」
哦。「也許你得找個精通IT的人幫你看看?因為我真的不——」
「已經找了人在看了。艾瑞克·奧特菲爾德,史岱文森 畢業的天才,執業搗蛋鬼,年紀輕輕就是玩電腦的好手,我完全相信他。」
「那麼那些人是誰啊?」
「市中心的一家計算機安全公司,叫hashslingrz 。」
「聽說過他們,的確做得很好,市盈率堪比科幻數字,而且在到處招募員工。」
「這就是我想說的,他們不光存活了下來,而且生意還很興隆。前景很看好,對吧?」
「但是……慢著……拍hashslingrz的電影?鏡頭裡有什麼,一群盯著屏幕的電腦迷?」
「原先的劇本里有很多飛車追逐和爆炸的鏡頭,但不知怎的,預算……公司給了我一小筆預付款,另外還給了我所有的許可權,昨天之前我還這麼認為,所以我覺得還是跟你聊聊的好。」
「賬目里有貓膩。」
「就是想知道我在替誰幹活。我還沒有出賣自己的靈魂——好吧,也許時不時有那麼兩三節的旋律和布魯斯 ,不過我覺得還是讓艾瑞克幫我到處看看為好。你知道他們的CEO蓋布里埃爾·艾斯的事嗎?」
「知道一點。」行業雜誌的封面人物,網路熱消退時全身而退的年輕富翁之一。她想得起來,照片上的艾斯,身穿米黃色的阿瑪尼西裝,戴著定製的海狸皮軟呢帽,雖沒有像教皇一樣為左右各位賜福,可有必要的話立刻能這麼做……沒有顯貴的出身,但家裡很支持他幹事業……「我讀過一些,並不感興趣。他讓比爾·蓋茨看上去也有人格魅力。」
「那只是他的舞會面具,他這人隱藏得很深。」
「你指什麼,黑社會、秘密行動?」
「照艾瑞克的說法,他的動機是用代碼寫的,我們沒有人能讀懂。可能除了666 以外吧,那個數字是會反覆出現的。你提醒我了,你還有那個隱藏持槍證 攜帶和隱藏攜帶,每個州對於這兩種攜槍方式都有具體的規定。隱藏攜帶,顧名思義就是把槍放在身上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這需要辦理相關證件,如果沒有這個證件但突然拔出槍來就是犯了重罪。">嗎?」
「有證帶槍,隨時行動,嗯哼……怎麼了?」
他開始有些含糊其詞,「那些人不是……你經常在技術界看到的那種人。」
「比如……」
「首先,他們一點也不像是電腦迷。」
「就……這麼多?雷吉,以我多年的經驗來看,貪污犯用不著我們三天兩頭去抓,讓他們在公眾面前出出醜就能治得了他們。」
「是啊,」他幾乎用歉疚的口吻說,「但要是這不是貪污呢?或者說不光是貪污,要是還有其他呢?」
「藏得深,准沒幹好事,而且他們所有人都有參與。」
「對你來說我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才不是,多疑症好比是生活廚房裡的蔥姜蒜,是吧,再怎麼多都不打緊。」
「那麼就應該沒什麼問題了……」
「我最討厭別人這麼說了。但我還是會調查下的,然後告訴你結果。」
「好——極了!這讓人感覺自己就是艾琳·布羅克維齊 !」
「唔。好吧,我們還有個尷尬的問題。我想你不是來雇我幹活的,對吧?倒不是我介意乾沒有保障的事,只是會涉及些道德問題,像是無中生有?」
「你們這些人入行難道不宣誓嗎?比方說你看到有詐騙在發生——?」
「那是《欺詐剋星》,他們只能停了這劇,給觀眾太多幻想了。但蕾切爾·薇姿還不賴。」
「我就說說嘛,因為你跟他們很像。」雷吉笑著,舉起雙手和拇指那麼比畫著,彷彿在取景拍戲。
「喲,雷吉。」
和雷吉在一起總會走到這一步。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艘游輪上,如果你把「游輪」看成一個比較專業的辭彙的話。 當時,瑪克欣與丈夫霍斯特·萊夫勒剛剛分居不久,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好幾個小時,拉上窗帘,一遍遍地循環播放一張精選集里史蒂薇·尼克斯 唱的《山崩》,其他的歌一概不聽。她喝著難喝的皇冠威士忌調的秀蘭·鄧波兒雞尾酒 ,然後直接從瓶子里喝更多的石榴糖漿,每天用掉一大堆紙巾。最後,瑪克欣被朋友海蒂說服了,去搭搭加勒比游輪說不定能改善她的精神狀況。某一天,她從辦公室出來,抽噎著鼻子走進了往來旅行社,看到旅行社裡四處積了灰塵,傢具破破爛爛的,還有一個遠洋客輪的散亂模型,客輪的設計元素里有一些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的影子。
「你太走運了。我們剛剛有個……」長長的停頓,沒有眼神交流。
「有個人退訂了。」瑪克欣替那人說。
「可以這麼說。」價格讓人無法抗拒。任何腦子正常的人都沒辦法抗拒。
她父母倒是很樂意看管兩個孩子。瑪克欣還在流著鼻涕,與給她送行的海蒂坐在計程車里,朝不知是紐瓦克,還是伊麗莎白港的港口站駛去,港口處理的貌似大多是貨輪,其實瑪克欣要搭的「游輪」原本是匈牙利的一艘名叫「M/V阿里斯蒂德·沃爾特」的不定期貨船, 為了圖方便,就掛著馬紹爾的國旗航行。直到出海後的頭一天晚上,瑪克欣才發現,原來她預訂的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