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歸零地,結一張品欽的網

但漢松

一、網

一生酷愛豬仔玩具的品欽,想必應該看過《夏洛的網》。出生時搶不上母豬奶頭而險些遭到農場主淘汰的小豬威爾伯,頗像是品欽筆下一直記掛的「棄民」原型,而三番五次從既定的末日厄運中拯救他的,正是一張纖細而神奇的「網」——憑著在網上結出的神秘文字,「網」不僅成為鄉民和觀光客眼中的神跡,還傳遞出重審低賤生命之美的諭令。《致命尖端》(Bleeding Edge,2013)也是一部關於「網」的小說,只是這張網不是蜘蛛的唾液結成的,而是虛擬的二進位代碼、伺服器、電腦終端和網線構成的隱匿賽博空間,如幽靈般懸掛在世貿中心遺址紀念公園的深井中。

這並不是品欽第一次在小說里「觸網」。在前一部《性本惡》(I Vice,2009)中,私家偵探多克就通過友人的計算機實驗室見識了「阿帕網」(即「網際網路」的前身)。站在20世紀60年代的終結處,嬉皮士們隱約感到一扇新的「伊甸園之門」正在開啟,網路將引領人類的肉身去飛升和超越,「就像是迷幻藥,完全是另一個奇異的世界——時間,空間,所有這些都不同」。然而,品欽也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網路時代的隱憂:「當年他們發現迷幻藥能變成一個通道,讓我們看見某些被他們禁止的東西,於是政府立刻宣布這是禁藥,還記得嗎?信息跟這個不就是一碼事嗎?」

先進美好,卻致命淌血,這正是當代社會所謂「血尖」技術的悖論。「網路」及其依附的人類數字化生存,由此成為品欽小說世界中像「火箭」一樣重要的文學―科技母題。其實,以惡托邦的筆法來諷刺這個信息時代過度聯結的互聯網對人的異化,這在當代西方小說中並不鮮見,代表性的近作或許是大衛·艾格斯(Dave Eggers)的《圓環》(The Circle,2013)。艾格斯在書中毫不留情地挖苦了矽谷那些科技巨頭(如谷歌、臉書和蘋果)的虛假節操,大數據時代個人隱私的消失威脅到了人的基本自由,篤信「分享即關懷」的社交網路最終演變成一場全民狂歡的噩夢。相較之下,品欽對於高速信息網路的態度則複雜含混得多,因為他深知互聯網從誕生開始,就是兩股迥異的歷史力量交纏的產物。

一方面,「阿帕網」當然屬於嚴格意義上20世紀70年代五角大樓的軍工產物,但另一方面,早期互聯網實驗室里也攜帶著20世紀60年代美國西海岸大學校園嬉皮士的自由因子——那些最早的網路衝浪者,將塑造一種「極客」亞文化,他們中的佼佼者後來打造出了「矽谷」,徹底改變了我們現在的生活面貌。事實上,構成網際網路基石的TCP/IP協議本身就是一種全新的通信協議文化。如曼紐爾·卡斯特在著名的《網路社會》中所言,它是「通過給予別人以及從別人那裡獲得而形成的協同的基礎上進行發展」,它「從根本上實現了不同文化之間的通信,但是不一定要共享價值觀,而要共享通信價值」。甚至如品欽在《葡萄園》(Vineland,1990)里神秘展望的那樣,賽博空間里的人類生活將是「無重量、無形狀的電子在場與缺席的鏈條」,那一長串「0」和「1」表徵了更高級的人類存在方式,就像「天使,小神或UFO里的來客」。

不過,這部《致命尖端》卻更像是網路時代的後現代啟示錄。小說以2001年春天的紐約開場,彼時穆罕默德·阿塔的劫機小組成員尚未從邁阿密動身,《老友記》中瑞秋的髮型依然是城裡女性競相效仿的時尚,華爾街的伯尼·麥道夫仍舊是高級投資者口中最值得信賴的生財機器。但是,一種詭異的微型末日感已悄然在紐約人腦海中盤桓——哪怕之前的「千禧蟲」危機被證明不過是虛驚一場,哪怕大部分人尚不明白在遙遠的阿富汗塔利班摧毀巴米揚大佛意味著什麼,但納斯達克的大崩盤卻足以讓曼哈頓「硅巷」的創業者在那個春天心驚膽寒。作為劫後餘生的互聯網創業者,小說里的電腦極客賈斯丁和盧卡斯似乎比任何人都提早意識到了這個城市、這個時代的危機四伏。

儘管《萬有引力之虹》中有過「萬物皆有聯結」這樣的名句,但品欽卻並非簡單暗示「互聯網泡沫」(Dot- Bubble)與基地組織的恐怖襲擊之間存在某種因果關聯。《致命尖端》與其他「9·11」小說最不同的敘事視角,乃是將新世紀初互聯網產業的災難和世貿中心的災難放在晚期資本主義的宏大語境下。換言之,歷史從未如福山所言的那樣走向終結,「雙子塔」的倒塌既不是一個無辜城市憑空招致的無妄之災,也不僅僅是某個超級強國霸權外交的咎由自取,而是一場不斷持續的災難堆積,將本雅明式的世界歷史廢墟又壘高了一寸罷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致命尖端》並不是品欽寫的第一部「9·11」小說。早在《反抗時間》(Against the Day, 2006)這部尚未譯介的皇皇巨著中,品欽就以曲折的春秋筆法,將「後9·11」的歷史之思投向了19世紀末的美國無政府主義者,投向了在威尼斯屹立千年後突然倒塌的聖馬可鐘樓,投向了發生在遙遠的西伯利亞的通古斯大爆炸……品欽似乎習慣於從全球資本主義和現代性的歷史運動軌跡中,審視人類社會這些突如其來的災變、戰禍、暴亂、衝突和坍塌,而「網路社會」或「9·11」不過是對這一連續體在當下階段的最新命名。甚至可以說,品欽並不是心血來潮才決定在晚年寫一部「9·11」小說,他畢生的文學創作都在預言這類「末日」事件的不斷到來,他筆下那些形形色色的與歷史對抗的鬼魂從未真正退場,他們遲早會從邊緣悄然越界,對現實的中心進行轟然一擊。

二、「帝國」

閱讀《致命尖端》時可資參考的一個重要理論資源,是哈特和內格里那本極具影響力的《帝國》(Empire,2001)。這兩位左翼學者在新世紀伊始時提出,全球化時代的「帝國」乃是一種新形態的治理方式,它迥異於從前作為歷史征服力量的舊帝國(如古羅馬帝國、大不列顛帝國),而是一種沒有時空邊界的、超越民族國家範疇的存在。這個「帝國」並非專指今日的世界超級強國美國,甚至也不是歷史的某個分期階段,而是一種懸置歷史的力量,它試圖站在歷史之外,以「一種新的主權形式來有效規控全球交換」。哈特和內格里進一步認為,這種「解域化」的「帝國」不僅在今日的社會生活中無孔不入,而且它的主權具有高度的虛擬性(virtuality),往往以高科技的媒介技術和信息網路為載體,來實現德勒茲所說的「控制社會」(trol societies)。

既然這樣的信息帝國是全球化的晚期資本主義所呈現的統治生態,那麼品欽以虛擬的全球網路為背景來書寫紐約「9·11」恐怖襲擊也是情理之中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9·11」不再是亨廷頓所說的西方基督教與東方伊斯蘭教之間爆發的「文明的衝突」,而是哈特與內格里所言的「帝國」與其不滿者之間的鬥爭。兩位作者甚至頗具爭議地寫道,「這些(帝國的)敵人常被稱為恐怖分子,這個簡化的術語在概念上很粗糙,它根植於一種警察思維」。詭異的巧合是,《帝國》出版後不久即發生了「9·11事件」。一些批評者常將上面這句話搬出來大加鞭撻,認為是對恐怖分子的一種洗白,但也有學者認為哈特與內格里的左翼思想寫作是對全球恐怖主義時代到來的一次啟示錄式的預言。

品欽顯然希望再現「恐怖分子」標籤背後的極端含混性。他筆下的「9·11事件」真相撲朔迷離,各種陰謀論的敘事猶如「量子糾纏」一般鬼魅。核心的反派人物艾斯是一個四處併購的IT巨頭,利用可疑的互聯網公司hashslingrz在世界各地進行洗錢和金錢輸送,與之關係曖昧的既有中東的阿拉伯極端組織,也可能涉及俄國、以色列和美國政府高層之間的博弈。品欽並未在小說中將艾斯的真實背景和盤托出,也沒有確鑿說明在紐約公寓樓的天台上那些用「毒刺」防空導彈演習的准軍事分子如何捲入了「9·11」襲擊。但毫無疑問,艾斯以及其名下鬼影幢幢的互聯網產業只是站在前台的代理,居於幕後的正是哈特與內格里書中探究的那個無以名狀的、虛擬態的「帝國」。

透過一個小說人物之口,品欽如是描述我們所處的帝國之網:「晚期資本主義是一個全球範圍內的金字塔騙局,那種你用人類作為犧牲品一層一層摞起來的金字塔,同時還要讓那些傻瓜相信會永遠這麼持續下去。」在這樣依靠虛假承諾和信心而維繫的龐氏騙局中,所有的人類犧牲品就如同「帝國」每天製造出的垃圾(「瑪克欣扔掉的每一個裝滿了土豆皮,咖啡屑,沒吃完的中餐,用過的衛生紙、衛生棉球、餐巾紙和尿不濕,腐爛的水果,變質的酸奶的費爾威購物袋」),堆積在遠離紐約市中心的垃圾場里。然而,他們和它們並沒有憑空消失,而是「進入了集體的歷史,如同身為猶太人,發現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終結」。

如果說製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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