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1536年1月—4月
聽到有人大喊「著火了」時,他翻了個身,又返回夢鄉。他以為大火是一個夢;他經常做這種夢。
接著他醒了過來,因為克里斯托弗正在對著他的耳朵喊:「快起來!王后著火了。」
他連忙下床,只覺得寒氣刺骨。克里斯托弗喊著:「快點,快點!她快燒成灰了。」
片刻之後,他來到王后的樓層,發現空氣中瀰漫著布料燒糊的濃烈氣味,一群女人正嘰嘰喳喳地圍著安妮,而安妮則坐在椅子上,沒有受傷,她身上裹著黑色的綢衣,雙手捧著一杯熱過的葡萄酒。酒杯有點搖晃,酒濺了一些出來;亨利眼含淚水,摟著她,以及她肚子里的繼承人。「如果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親愛的。如果我晚上留在這裡就好了。我可以馬上讓你脫離危險。」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感謝上帝看護我們。感謝上帝保佑英格蘭。如果我。用毯子或被子,壓在上面。我,馬上,把火撲滅。
安妮喝了一大口酒。「都過去了。我沒受傷。求求你,我的好丈夫。安靜。讓我把這喝完。」
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亨利很讓她惱怒;他的關心,他的寵愛,他的依戀。在一月的這個深夜裡,她無法掩飾這種惱怒。她的睡眠被打斷,臉色顯得蒼白。她轉向他(克倫威爾),用法語說:「有預言說,有位英格蘭王后將被火燒死。我想這不會是指在她的床上。是一支被疏忽的蠟燭引起的。或者大概是這樣。」
「是誰疏忽了呢?」
安妮哆嗦了一下,移開目光。
「我們最好採取一些措施,」他對國王說,「旁邊一定要備有水,每輪值班的人中,派專人檢查王后身邊的燈是否都已熄滅。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這種習慣。」
所有這些事情都記錄在從愛德華國王時期所傳下來的黑皮書上。它對王室的日常生活都有規定:實際上,它規定了方方面面,只有國王的寢宮例外——那裡的活動是不透明的。
「如果我當時陪著她就好了,」亨利說,「但是,你瞧,因為我們希望……」
英格蘭國王不能與懷有他孩子的女人過性生活。流產的風險實在太大。於是他尋找別的伴侶。今天晚上,當安妮從她丈夫懷裡掙脫開來時,你可以看到她僵硬著身子,但是在白天,兩人的位置卻完全顛倒。他已經注意到安妮儘力跟國王沒話找話。而他往往態度生硬。扭轉肩膀。似乎要否認對她的需要。可他的目光卻跟隨著她……
他很惱火;這些都是女人的事情。而且,僅僅裹著一件綢緞睡衣的王后的身體似乎也太瘦小,不像一個即將在春天分娩的女人,這也是女人的事情。國王說:「火離她不是太近。只是掛毯的一角燒了。是吊在樹上的押沙龍。那一幅很不錯,我希望你……」
「我會從布魯塞爾找人過來,」他說。
火沒有碰到大衛王的兒子。他因為長發掛住了而吊在樹枝上:他瞪圓了眼睛,張著嘴呼喊。
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宮裡的房間一片寂靜,彷彿在等待一個解釋。守衛們會巡夜;他們剛才在哪兒?難道不該有位女侍睡在王后床尾的小床上,陪著王后嗎?他對羅奇福德夫人說:「我知道王后有敵人,但怎麼會讓他們靠她這麼近呢?」
簡·羅奇福德態度傲慢;她以為他是想責怪她。「你瞧,秘書官大人。我該跟你說實話嗎?」
「我希望你能。」
「第一,這是一件家事。不在你的職責範圍之內。第二,她並沒有危險。第三,我不知道是誰點燃了蠟燭。第四,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他等待著。
「第五:其他人也不會告訴你。」
他等待著。
「如果,可能碰巧,有人在熄燈後來看望王后,那麼,這也是一件我們該遮掩的事情。」
「有人。」他琢磨著這個詞。「有人是為了縱火,還是出於別的什麼目的?」
「出於卧室里的通常目的,」她說。「我並不是說確實存在這樣一個人。即使有我也會一無所知。王后知道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
「簡,」他說,「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解除良心上的重擔,那麼不要去找牧師,來找我好了。牧師會赦免你,但是我會給你酬勞。」
真理與謊言之間的界線有何特點呢?它具有滲透性和模糊性,因為摻雜了大量的謠言、虛構、誤解和添油加醋的故事。真理可以推倒大門,真理可以在街上吶喊;但是真理必須令人愉快和討人喜歡,才不至於躲在後門抽泣。
凱瑟琳死後,他在處理她的後事時心裡一動,探索起她早年生活的傳奇。一堆賬本構成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絲毫不亞於任何海怪或食人族的傳說。凱瑟琳總是說,從亞瑟去世到嫁給年輕的亨利王子之間的那些年裡,她過著痛苦的生活,無人理睬,十分貧困:吃頭一天的剩魚等。有人為此責怪老國王,但當你看到這些賬本時,你會明白他其實非常慷慨。凱瑟琳的手下一直在騙她。她的餐具和珠寶不斷地流向市場;在這方面,她肯定跟他們串通一氣吧?他發現她很奢侈,也很大方;換句話說,有王室做派,絲毫沒有量入為出的概念。
你不禁想到,還有哪些事情是你一直相信——毫無根據地相信——的呢?他父親沃爾特為他掏過錢,起碼加迪納這麼說過:作為他捅傷別人的補償,從而擺平了傷者一家。他想,如果沃爾特並不恨我呢?如果他只是生我的氣,才在釀酒廠的院子里對我亂踢呢?如果是我自作自受呢?因為我總是叫嚷:「第一,我鑒別酒的能力比你強;第二,我什麼都比你強。第三,我是帕特尼王子,揍得過從溫布爾登來的任何人,讓他們從莫特萊克過來吧,我會把他們揍成肉泥。第四,我已經比你高一英寸了,看看我在門上刻的印記吧,去呀,去呀,去靠牆站著比一比。」
他提筆寫道:
安東尼的牙齒。
問:它們是怎麼了?
在回答我(托馬斯·克倫威爾)時,安東尼的說辭:
被他狠心的父親給揍掉了。
給理查德·克倫威爾的回答:他被教皇圍困在一座堡壘中。在國外的某個地方。某一年。某個教皇。堡壘遭到破壞,對方發起猛攻。由於他當時站在一個非常不利的地點,牙齒就全被炸掉了。
給托馬斯·賴奧斯利的回答:他在冰島的海上當水手時,船長用它們跟別人交換日用品,對方是個能在牙齒上雕刻象棋的人。他不明白這樁交易的性質,直到穿著毛皮衣服的人來將它們敲了下來。給理查德·里奇的回答:他在跟一個質疑議會權力的人爭論時把它們爭掉了。
給克里斯托弗的回答:有人給他下了咒,它們就都掉了。克里斯托弗說:「我小時候聽說英格蘭有人會施魔法。幾乎每條街上都有一個女巫。」
給瑟斯頓的回答:他有一個廚師敵人。那個敵人把一批小石頭塗成榛子的樣子,然後請他吃了一把。
給格利高里的回答:有一條大蟲從地里爬出來把它們全都吸掉了,還吃掉了他的妻子。這是去年發生在約克郡的事情。
他在結尾畫了一條線。他說,「格利高里,我該怎麼處置那條大蟲?」
「派一個委員會去對付它,先生,」孩子說。「必須把它幹掉。勞蘭德·李主教願意去對付它。或者費茲也行。」
他久久地看著他兒子。「你其實知道這是亞瑟·科卜樂的故事吧?」
格利高里也久久地看著他。「是的,我的確知道。」他似乎有些歉意。「但是當我相信的時候,大家都那麼開心。特別是賴奧斯利。儘管他現在變得很嚴肅了。他以前總是把我的頭按到噴水口下來取樂。但現在他抬頭望天,還說『國王陛下』。雖然他過去叫他『國王必嚇』 ,還模仿他走路的樣子。」格利高里雙手叉在腰上,腳步重重地走到房子的另一邊。
他不禁掩口笑了。
比賽的日子到了。他在格林威治,卻找了個託辭沒有去觀看。那天早晨,國王在自己的私室做早間彌撒時,與他坐在一起,問著一連串的問題:「里彭領地給約克大主教帶來了多少收益?」
「二百六十鎊多一點,陛下。」
「索斯維爾那邊呢?」
「一百五十鎊不到,陛下。」
「是嗎?我以為會多一些的。」
亨利對主教們的財政狀況有了濃厚的興趣。有人說——他也不會反對——我們應該給主教們一份固定的薪俸,而將他們教區的收益收歸國庫。根據他的估算,籌集的錢養得起一支常備軍。
但此刻不是跟亨利提這件事的時候。國王跪了下來,不知道是在向哪一位保護比武場上的騎士的聖人祈禱。「陛下,」他說,「如果您跟我兒子格利高里交手,能不能手下留情,不將他挑下馬?如果您可以控制的話?」
國王卻說:「如果小格利高里把我挑下馬,我是不會介意的。我會欣然接受,儘管這種可能性很小。而且我們會由不得自己,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