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1、至高無上

1534年

在聖誕節到新年之間的快樂日子裡,當宮廷慶祝節日,而查爾斯·布蘭頓在低地地區對著一扇門大喊大叫的時候,他在重讀帕多瓦的馬西略 的著作。1324年,馬西略為我們提出了四十二條觀點。主顯節之後,他去見亨利,把其中的一些向他提了出來。

有些觀點國王知道;還有些他從未聽說。有些對他現在的情形很適用;有些被他斥為異端邪說。這是一個明亮的、寒冷刺骨的早晨,從河面上吹來的風像刀子一般刮在臉上。我們輕鬆上陣去碰碰運氣。

馬西略告訴我們,基督降臨人世時,並不是作為統治者或法官,而是一位子民: 他所降臨的國家的子民。他沒有試圖統治,也沒有交給他的門徒統治的使命。他沒有對哪一位使徒給予比其他使徒更多的力量;如果你不信,就再去讀一讀關於彼得的部分吧。基督沒有選出教皇。他沒有給他的追隨者們制定法律或徵收稅賦的權力,可教士們認為這兩者是他們的權利。

亨利說,「我從來不記得紅衣主教這樣說過。」

「如果您是紅衣主教,您會說嗎?」

既然基督沒有勸導他的追隨者們得到世俗的權力,那麼,又怎麼能夠認為當今國王們的權力是來自於教皇?事實上,根據基督的教誨,所有的神父都是子民。應該由國王來統治他的國民的身體,誰結了婚和誰可以結婚,誰是私生子和誰是婚內生子,應該由他說了算。

國王是從哪裡得到這種權力,以及執行法律的權力呢?是通過一個代表著國民的立法機構。國王是通過在議會中表達出來的人民的意願,才得到他的王權。

他說這些的時候,亨利似乎豎起了耳朵,彷彿他可能會聽到從大路上蜂擁而來、要把他趕出王宮的人們的聲音。他讓他放心: 馬西略並沒有賦予叛亂者以合法性。國民的確可以聯合起來,推翻一位暴君,但是他,亨利,不是暴君;他是一位依法治國的君王。亨利騎馬穿過倫敦時,喜歡民眾向他歡呼,但明智的國王並不總是最受歡迎的國王;他明白這一點。

他還有其他的觀點要告訴他。基督沒有給他的追隨者們封地、加官、進爵或授予他們壟斷的權力。凡此種種都屬於世俗權力的範疇。一個人既然發誓甘於清貧,又怎麼可能有財產權?僧侶怎麼可能是地主?

國王說,「克倫威爾,憑著你在大數字方面的天賦……」他凝視著遠方。他的手指扯著袖口的銀色飾邊。

「立法機構,」他說,「應該保障神父和主教們的日常生活。在此基礎上,它應該能夠將教會的財富用於公眾的利益。」

「但如何把它弄出來,」亨利說,「我想可以砸掉聖壇。」他自己身上綴滿寶石,所以想到的是那一類可以稱量的財富。「如果有人敢這樣的話。」

亨利就是這樣,會在你之前跑到一個你並沒有打算去的地方。他本意是想巧妙地說服他,啟動一個複雜的將財產剝奪和收回的法律程序: 維護君王的古老權利,收回原本就屬於你的東西。他會記住,是亨利最先建議拿起鑿子把聖人的藍寶石眼睛鑿下來。但是他很願意順著國王的思路。「基督教會了我們怎樣記住他。他給我們留下了麵包和酒,身軀和血液。我們還需要什麼呢?我看不到他在哪兒說過要建聖壇,或者要拿身體的部位、拿頭髮和指甲來做生意,或是要我們做石膏像來崇拜。」

「你能不能估算一下,」亨利說,「即使……不,我想不行。」他站起來。「哦,太陽出來了,所以……」

最好抓緊時機。他收起今天的文件。「我可以結束了。」亨利走到一旁去穿他那件雙層襯墊的騎馬服。他想,我們不希望我們的國王成為歐洲的窮人。西班牙和葡萄牙每年都有從美洲源源而來的財富。我們的財富在哪兒?

看看你的周圍。

他的估算是,神職人員佔有了三分之一的英格蘭。不久後的一天,亨利會問他,怎樣才能將它變為王室所有。這就像是對付一個孩子;有一天你拿來一個盒子,孩子問,裡面裝的什麼?然後他去睡覺,就忘了,但是第二天,他又問一遍。他會糾纏不休,直到你打開盒子,把好玩的東西拿出來。

議會即將再次開會。他對國王說,我會讓本屆議會比有史以來的任何議會都更加努力地工作。

亨利說,「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會支持你的。」

這就像是你等了一輩子才聽到的話。就像是聽到一行美麗的詩,用你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懂得的語言說了出來。

他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裡,但是發現紅衣主教在一個角落裡等他。他穿著紅色法袍,胖得像個墊子,臉上是一副好戰、固執的神情。沃爾西說,你知道嗎,他會把你的好主意算成他自己的功勞,而把他的壞主意推到你的頭上?一旦命運之神跟你過不去的時候,你就要挨她的鞭子了: 永遠是你,決不會是他。

他說,親愛的沃爾西。(因為既然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了紅衣主教,他就把他當做同行,而不是主人來稱呼。)親愛的沃爾西,不完全是這樣——他沒有怪罪查爾斯·布蘭頓把長矛插進他的頭盔,而是責備自己沒有放下面甲。

紅衣主教說,你以為這是比武場嗎?你以為有規則、慣例、裁判來保證公平競爭嗎?有朝一日,當你還在那兒調整馬具的時候,你會一抬頭,發現他大吼著朝你奔來,把你掀下山去。

紅衣主教呵呵地笑著,不見了。

下院的會議尚未召開,他的對手們就已經在一起商討方案。他們的聚會並不是秘密。僕人們進進出出,他對付波爾家族密談的方式可以重新使用: 克倫威爾府的年輕人可以降低身段,繫上圍裙,端著一盤比目魚或大塊牛肉。現在,英格蘭的貴族們都希望在他的府里為他們的兒子、侄兒或被監護人謀一個職位,認為他們可以跟著他學習治國本領,學寫秘書文件,從事外文翻譯,以及知道作為朝臣該讀些什麼書。他很看重別人對他的信賴;他很和氣地從這些吵吵嚷嚷的年輕人手裡接過他們的匕首和筆,與他們交談,了解在這些十五至二十歲的年輕人的激情和自負背後,他們到底有多大的前途,了解他們的能力以及遇到脅迫時會有怎樣的表現。如果冷落別人或打擊別人的自尊心,你就永遠不會了解別人。你必須問問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哪些是他們能夠做並且只有他們才能做的事情。

孩子們對這種問題很驚訝,他們把心裡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也許以前從來沒有人跟他們談過。他們的父親顯然是這樣。

這些孩子不管是性情粗暴,還是學識膚淺,你讓他們做一些卑微的工作。他們學習讚美詩。學習怎樣使用剔骨刀和去皮刀;只是在這之後,出於自衛而且不是在正式的課堂上,他們學會了estoc,那「哧」地一下捅進肋骨的動作,只需手腕一翻你就胸有成竹。克里斯托弗毛遂自薦當指導。這些先生們,他說,他們可真是高雅。他們在割下鹿頭或鼠尾什麼的,送回家給他們的老爸。只有你和我,先生,還有理查德·克倫穆爾,只有我們才知道怎樣結果一個小渾蛋,讓他當場玩完兒,連哼都不用哼一聲。

春天還沒到的時候,有些總是站在他的大門外的窮人走進了他的府里。目不識丁的人的眼睛和耳朵與上等人的一樣敏銳,你不一定非得學富五車才有一副好腦子。馬夫和養犬員可以偷聽到伯爵們的秘事。拿著引火柴和吹風器的侍童在進去生火的時候,能聽到凌晨時睡夢中的秘密。

在一個陽光強烈、突然暖得反常的日子裡,瑞斯里大步走進奧斯丁弗萊。他大聲大氣地說,「早上好,先生,」一邊脫下夾克,坐到他的桌旁,並把凳子拖近。他拿起他的羽毛筆,看著筆尖。「好了,您對我有什麼吩咐?」他的眼睛發亮,耳朵尖紅紅的。

「我想加迪納肯定回來了,」他說。

「您怎麼知道?」「簡稱」扔下筆,跳了起來。他走來走去。「他怎麼是這樣一個人?總是爭呀,吵呀,不停地追問呀,其實他根本就不在乎答案!」

「你在劍橋的時候可很喜歡這樣。」

「哦,那個時候,」賴奧斯利說,好像對年輕時的自己很不屑。「那是為了培養我們的思維。我不知道。」

「我兒子說,那種學術爭議的練習把他累壞了。他稱之為徒勞爭論的練習。」

「也許格利高里還不是太蠢。」

「我會很樂意這麼想的。」

「簡稱」的臉猛地變得通紅。「我沒有不敬之意,先生。您知道格利高里跟我們不一樣。相對於一般人來說,他太好了。不過也不需要像加迪納那樣。」

「以前紅衣主教的顧問們開會的時候,我們會提出方案,可能會有些爭論,不過我們最後會達成某種意見;然後我會完善方案,並付諸實施。國王的樞密院卻不是這樣運作的。」

「它怎麼可能呢?諾福克?查爾斯·布蘭頓?他們會跟你對著干,就因為你這個人。即使他們贊同你的觀點,他們也會跟你對著干。即使他們知道你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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