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安妮王后

1533年

兩個孩子坐在奧斯丁弗萊大廳里的長椅上。因為太小,他們的腿都直直地伸在面前,由於都還穿著罩衫,所以看不出他們的性別。在他們的帽子下面,漾著酒窩的臉上堆滿笑容。兩人看上去胖乎乎、樂呵呵的,這得歸功于海倫·巴爾這個年輕的女人,她此刻正在緩緩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是埃塞克斯一位破產商人的女兒,丈夫叫馬修·巴爾,對她經常拳腳相加,最後還拋棄了她,「他走的時候,我肚子里正懷著那一個,」她一邊指著孩子一邊說。

鄰居街坊總是因為教區里的事情來找他。什麼地窖門不牢固呀。鵝舍臭氣熏天呀。夫妻整夜吵架摔鍋砸碗,鬧得鄰里無法入睡呀。如果這些事情打亂了他的時間安排,他盡量不煩不躁,他對海倫與對鵝舍一樣關心。在腦海中,他想像著讓她脫下皺巴巴的廉價毛衣,再穿上他昨天看見的六先令一碼的花天鵝絨。他看到她的雙手由於干粗活而破皮浮腫;他想像自己給她一副小山羊皮手套。

「儘管我說他拋棄了我,他還沒準已經死了。他很喜歡酗酒鬧事。有個認識他的人告訴我,他有一次被人打慘了,我應該到河底去撈他。但是,又有人在蒂爾伯里的碼頭上看見他帶著一個旅行包。所以,我到底算什麼——妻子還是寡婦?」

「我會去查一查的。不過,我想你肯定寧願我找不到他。你們的生活是怎麼過的?」

「他走了之後,我先是幫一位制帆工做縫紉。自從上倫敦來找他以來,我就按天給人家幹活兒。我最近在聖保羅教堂附近一座女修道院的洗衣房裡幹活,幫忙做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她們發現我幹活是一把好手,就說可以給我在閣樓上搭個床,可她們不願意接收小孩子。」

教堂救濟的又一個例子。他總是碰到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讓你給一幫偽善的女人做奴隸。你得來這兒。我肯定你能派上用場的。我這家裡總是有很多活兒,而且我正在擴建,你也看到了。」他想,她肯定是個好姑娘,所以才沒有以那種顯而易見的方式謀生;如果她去站街拉客,生意一定不會少。「他們告訴我你想學識字,以便能讀福音書。」

「我遇到的幾個女人帶我去過一個她們說是夜校的地方。是在布羅門的一個地下室里。在那之前,我知道諾亞,東方三博士,始祖亞伯拉罕,但是從沒聽說過聖保羅。在我們家鄉的農場上,以前有些精靈常常變出牛奶或者呼風喚雨,可別人告訴我說他們不是基督徒。儘管如此,我但願我們仍然在務農。我父親根本過不慣城裡生活。」她擔憂的目光追隨著兩個孩子。他們已經從長椅上跳下來,蹣跚著穿過石板,去看從牆上長出來的圖畫,他們每走一步,她都禁不住要屏住呼吸。工匠是一個德國人,是漢斯推薦來做簡單活兒的小夥子,他轉過身來——他不會說英語——向孩子們解釋他正在做的事情。一朵玫瑰。三頭獅子,看它們跳起來。兩隻黑鳥。

「紅的,」大一點的孩子嚷道。

「她知道顏色,」海倫說,臉上泛起自豪的紅暈。「她還開始學數數了。」

過去繪有沃爾西紋章的地方正在被重新繪上他自己新被授予的紋章: 在三頭單腿直立的獅子中間,是天藍色的橫帶,或者在兩隻康沃爾紅嘴山鴉的正中間,是玫瑰紅和綠色鉤紋。「你瞧,海倫,」他說,「那些黑鳥以前是沃爾西的紋章。」他笑了。「有些人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它們。」

「還有些人,像我們這樣的,不懂得這些。」

「你是說夜校的人?」

「他們說,一個熱愛福音書的人,怎麼會熱愛一個這樣的人?」

「你知道,我從來都不喜歡他傲慢的舉止,還有他每天的前呼後擁,他講究的那種排場。但自從有了英格蘭以來,還從來不曾有誰像他那樣熱衷於為英格蘭效力。再說,」他傷感地說,「一旦你成了他的心腹,他就是一個那麼優雅隨和的人……海倫,你今天能來這兒嗎?」他在想那些修女及其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他在想像紅衣主教驚訝的神情。洗衣婦們跟在他的隊伍後面,猶如妓女們跟隨著軍隊,由於一小時接一小時的忙乎而汗涔涔的。在約克宮的時候,他讓人做了一個浴盆,深得站得下一個人,用一座爐子加熱,像你在低地國家看到的那樣,有許多次,他都是與紅衣主教那顆上下浮動、彷彿煮熟了一般的腦袋在談事。亨利現在已經將它收為己有,並與他喜歡的侍從在裡面玩水嬉鬧,那些侍從可以讓他們的主子由著自己的性子將他們按進水裡,淹得半死。

畫師把畫筆遞給較大的孩子。海倫的臉上一亮。「小心點兒,寶貝兒,」她說。一抹藍色被塗了上去。你真是個小行家,畫師說。Gefllt es Ihnen, Herr well, sind Sie stolz darauf ?

他對海倫說,他問我是不是感到滿意和自豪。她說,即使您不是,您的朋友們也會為您感到自豪。

他想,我總是在解釋: 如果不是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也是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安妮到亨利。從亨利到安妮。在那些他需要安慰,而她卻像冬青樹叢一般渾身是刺的日子裡。在那些日子裡——的確有這樣的日子——他的視線遊離開去,追隨著另一個女人,而她很快會發現,然後怒氣沖沖地跑回自己的房間。而他,克倫威爾,就會像一位大眾詩人似的來回奔忙,代表一方向另一方傳達堅定的心愿。

還不到三點,房間就已經半暗下來。他抱起那個較小的孩子,小傢伙一靠到他的肩上,一轉眼就睡著了,快得就像從牆頭掃下落葉一般。「海倫,」他說,「這個家裡到處都是些魯莽的小夥子,他們會爭先恐後地教你認字,送你禮物,儘力讓你過得開心。那就好好去學,接受禮物,在這裡開開心心地跟我們在一起,不過如果有誰太放肆,你就得告訴我,或者告訴雷夫·賽德勒。就是那個留著一撇小紅鬍子的孩子。雖然我不該稱他為孩子。」自從他把雷夫從他父親家裡接過來,馬上就有二十年了,當時也是這樣一個陰沉、灰暗的日子,下著瓢潑大雨,孩子趴在他的肩上,被他抱進了位於芬丘奇街的他家的大廳。

暴風雨讓他們在加來停留了十天。從布倫駛出的船隻失了事,安特衛普洪水泛濫,大部分的鄉村成為一片汪洋。他很想給他的朋友們捎個信,問一問他們的生活和財產情況,可是道路不通,加來本身也成了由一位逍遙君主所統治的浮島。他前往國王的住處求見——事情不會因為惡劣的天氣而中止——卻被告知,「國王今天上午不能見你。他和安妮小姐正在譜一首琴曲。」

雷夫與他視線相遇,於是他們走開了。「讓我們希望他們到頭來能拿出一首小曲子來吧。」

托馬斯·懷亞特和亨利·諾里斯在一所小酒館裡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他們發誓永遠為友。可是,他們的跟班卻在酒館的院子里打了一架,在泥地上鬧得不可開交。

他一直都沒有見到瑪麗·博林。也許她與斯塔福德找到了某個可以一同譜曲的隱蔽處。

中午時,借著燭光,伯納斯勛爵帶他參觀了他的圖書室,他精神抖擻,一拐一瘸地從一張書桌轉到另一張書桌,對那些他做過研究並翻譯的古老書稿十分小心。這裡有一本亞瑟王傳奇:「剛開始讀的時候,我幾乎讀不下去。對我來說,它顯然過於離奇,毫無真實可言。但隨著一點一點地讀下去,你知道,我發現這個故事裡蘊含著一種寓意。」他沒有說是什麼寓意。「這是被譯成英文的傅華薩 的著作,是陛下親自吩咐我譯的。我無法做其他的了,因為他只借給我五百英鎊。你想看看我從義大利語翻譯過來的書嗎?都是些私人作品,我沒有交給印刷商。」

他看了一下午的手稿,吃晚飯時兩人還討論了一番。伯納斯勛爵擔任財政大臣一職,是亨利授予他的終身職位,但由於他不在倫敦無法履職,所以,它並沒有帶給他該有的金錢或影響。「我知道你很會做生意。你能否私下幫我看看賬目?它們可說不上是清楚有序。」

伯納斯勛爵讓他一個人與那堆亂七八糟的所謂賬簿在一起。一個鐘頭過去了: 大風在屋頂上呼嘯,蠟燭的火苗在搖曳,冰雹砸在窗玻璃上。他聽見主人那條行動不便的腿在地上拖動的聲音: 一張焦慮的面孔探進門裡。「有什麼發現?」

他能發現的只是欠債。你本可以在宮廷里隨時準備用尖牙利眼硬胳膊肘撈取自己的好處,卻要在大洋彼岸獻身學術和效忠國王,到頭來就是這種下場。「但願您早些找我就好了。總能有彌補的餘地的。」

「啊,但以前誰認識你呢,克倫威爾先生?」老人說。「倒是有書信往來,沒錯。沃爾西的事務,國王的事務。可我從來都不認識你。在此刻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可能會認識你。」

當他們終於準備上船的那一天,鍊金術士小酒館的那個男孩出現了。「你終於來了!給我帶什麼來了?」

男孩出示了一下空空的雙手,然後用夾雜著法語的英語說了起來。「聽說那些魔法師已經回巴黎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