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2、「唉!為了愛情我能做些什麼?」

1532年春

現在該考慮把這個世界聯結起來的契約了: 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契約,丈夫與妻子之間的契約。這兩種約定都有賴於一種密切關注,一方對另一方利益的密切關注。主人和丈夫提供保護和贍養;僕人和妻子恭順服從。在主人之上,丈夫之上,上帝統治著一切。他記下了我們小小的反抗,記下了我們作為人所干出的蠢事。他伸出那長長的胳膊,手握成了拳頭。

設想一下,跟羅奇福德勛爵喬治談論這些事情會是什麼情景。他跟英格蘭的所有年輕人一樣風趣、文雅、博學;但是今天,他的興趣卻在從那開叉的天鵝絨外袖裡露出來的火紅色軟緞上。他用指尖不停地撫弄著那一小團一小團的布料,又掏又戳的,讓那鼓起的部分越變越大,使他自己看上去就像一個在胳膊上滾小球的雜耍藝人。

該談談英格蘭到底是什麼,談談它的疆域和邊界了: 不是計算和測量它的港口防禦工事和邊境的城牆,而是要估測它的自治能力。該談談國王的職責,談談他應該給予民眾怎樣的信心和保護: 讓民眾免受外來的精神或物質上的侵犯,讓他們享受自由,而不必聽從某些人自命不凡地告訴一個英國人該如何跟他的上帝交流。

議會在一月中旬召開。這個早春的任務是摧毀主教們對亨利的新秩序的抵抗,以法律的形式規定——雖然事情眼下還懸而未決——削減繳納給羅馬的賦稅,使他在教會中的最高權力不僅僅是一紙空文。下院起草了一份反對教會法庭的訴狀,在程序上非常隨意,在要求的司法權上目空一切;它質疑教會法庭的司法權,甚至質疑它們的存在;文件經過了很多人之手,但最後是他自己和雷夫以及瑞斯里挑燈夜戰,逐字逐句地修修改改。他提出了一大堆的反對理由: 加迪納儘管身為國王的秘書,卻不得不帶領他的主教同行們迎戰。

國王召來了史蒂芬先生。他進來時,猶如一隻被牽到大熊面前的獒犬,脖子後面的汗毛根根豎起,整個人也縮成一團。身材魁梧的國王嗓音卻很高,一旦生氣則會進一步高八度,刺得人耳朵發痛。教士們到底是他的臣民呢,還只是他的半個臣民?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是他的臣民,因為既然他們宣誓要服從和支持教皇,又怎麼可能是他的臣民?他大叫道,他們難道不應該對我宣誓嗎?

史蒂芬出來時,他靠在一塊繪有圖畫的牆板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畫中的仙女在林間空地上嬉戲。他掏出一塊手帕,卻似乎忘了要幹什麼;他的大手擺弄著手帕,把它像繃帶似的纏在指節上。汗珠從他臉上淌了下來。

他,克倫威爾,連忙叫人幫忙。「主教大人病了。」他們端來一把凳子,史蒂芬生氣地看看它,接著又看看他,然後小心地坐了下來,彷彿對木工的手藝不太放心。「我想他的話你都聽見了?」

每一個字。「如果他真的把你關起來,我會保證讓你不太受罪。」

加迪納說,「你真該死,克倫威爾。你以為自己是誰?你有什麼職務?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我們必須贏得這場辯論,而不僅僅是把我們的敵人打倒。他已經去見過克里斯托弗·聖·傑門,一位上了年紀的法學家,他的話在整個歐洲都備受尊重。老人在自己家中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他。他說,在英格蘭,所有的人都相信我們的教會需要改革,而且這種需要一年比一年迫切,如果教會做不到這一點,那麼國王在議會裡就必須,而且能夠,做到這一點。這是我幾十年來研究這個問題所得出的結論。

當然,老人說,托馬斯·莫爾不同意我的看法。也許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烏托邦畢竟不是一個可以供人生活的地方。

當他覲見國王時,亨利對加迪納滿腔怒火: 不忠不信,忘恩負義,他叫道。他還能當我的秘書嗎,既然他已經準備直接跟我作對了?(亨利曾親口稱讚這傢伙是堅定的爭論者。)他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看著亨利,想用安靜來緩和氣氛;想用巨大的沉默來包圍亨利,好讓他,亨利,能聽聽他的話。能夠轉移英格蘭雄獅的怒火,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想……」他輕聲說道,「如果陛下允許的話,我想的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溫徹斯特主教喜歡爭論。但不是跟他的國王。他還不敢以此為樂。」他頓了頓。「所以,他的觀點雖然不對,但都是他的心裡話。」

「確實如此,可是——」國王停住了。亨利聽到了自己的語氣,那是他當年讓紅衣主教下台時對他說話的語氣。加迪納不是沃爾西——除非有一點,如果犧牲了他,很少有人會帶著遺憾的心情想起他。不過就眼下而言,他願意讓那位令人頭疼的主教留在原位;他關心亨利在歐洲的聲譽,於是他說,「陛下,史蒂芬作為您的大使已經不遺餘力,因此,最好是用誠懇的勸說來爭取他,而不是用您的不悅來壓服他。這種方法令人更愉快,而且更有面子。」

他觀察著亨利的面孔。他對任何涉及面子的事情都很感興趣。

「你總是給人這樣的忠告嗎?」

他微微一笑。「不是。」

「你並不完全確定我是否應該以基督徒的溫順之心來統治國家?」

「是的。」

「我知道你不喜歡加迪納。」

「正因如此,陛下更應該考慮我的建議。」

他心裡想,你欠我的,史蒂芬。這些賬到頭來要一筆一筆地算。

在自己的家裡,他接待了議員以及法學院和城裡同業公會的先生們;接待了下院議長托馬斯·奧德利,還有他的被保護人理查德·里奇,那是個金髮的年輕人,像畫中的天使一般英俊,思想活躍而敏捷,不受教規的約束;接待了勞蘭德·李,他是個身體健壯、性情耿直的神父,你出去找上一整天,也難以找到一個這麼不像神父的人。近幾個月來,他在城裡的朋友由於疾病和非正常死亡而變得越來越少。他認識多年的托馬斯·索默爾因為散發英文福音而被關進塔里,剛放出來就死了;索默爾喜歡華服快馬,是性情中人,直到最後與大法官交手。約翰·皮蒂特已經釋放回家,但落下一身的病,再也無法參與下院的事務。他去看過他;他如今足不出戶。聽到他艱難的呼吸讓人很難受。1532年春,這一年裡的第一波溫暖的天氣,並沒有使他好受一些。他說,我覺得胸口好像有個鐵環,而且他們在把它越套越緊。他說,托馬斯,我死了之後,你能幫我照顧露絲 嗎?

有時候,跟議員或安妮的教士們一起在花園裡散步時,由於克蘭默博士不在他的右側,他感到悵然若失。他從一月起就離開了,作為國王的使節去見皇帝;在出使途中,他將拜訪德國的一些學者,遊說他們支持國王的離婚案。他曾對他說,「你不在的時候,萬一國王又做夢了,我該怎麼辦?」

克蘭默笑了。「上次是你自己對付的。我在那兒只是點個頭而已。」

他看到了馬林斯派克,它的爪子抓住一根黑色的樹枝,身子懸在半空。他指著它說:「先生們,那是紅衣主教的貓。」一看到這些客人,馬林斯派克就沿著邊牆一溜煙地跑開,尾巴晃了晃就消失了,藏進遠處那個未知的天地。

在奧斯丁弗萊的下面的廚房裡,小夥子們正在學習製作調味威化餅。這個過程要求眼力好、手穩和時間把握得當。有許多細節稍不小心就會出錯。和好的面在黏稠度上要恰到好處,長柄烤盤裡要有適量的油並充分加熱。當你把盤子合攏時,它們兩相接觸會發出動物尖叫般的聲音,一股蒸汽也隨之升起。如果你心裡一慌,釋放了壓力,就會弄得黏糊糊的,只能刮起來扔掉了。你得等到蒸汽消散之後,然後開始數數。如果你數錯了一下,空氣中就會瀰漫著焦糊味。成敗只在一秒之間。

當他在下院提交關於暫停向羅馬繳納首年聖職收入 的議案時,他建議把議院分成兩方。這太不同尋常了,但是在驚訝和抱怨聲中,議員們還是同意了: 贊成議案的在這一邊,反對議案的在那一邊。國王也在場;他觀察著,他知道了誰在支持他誰在反對他,在審議結束時,他沉著臉,朝他的委員贊同地點了點頭。這一招在上院就行不通了。國王三次親自到場,為自己進行辯護。古老的貴族們——比如埃克塞特這些本身也擁有王位繼承權的驕傲的家族——都支持教皇和凱瑟琳,而且也不怕說出心裡話: 或者說現在還不怕。不過他在找出自己的敵人,並儘可能地分裂他們。

廚工們做出第一張值得稱道的威化餅後,瑟斯頓就讓他們接著做出了一百張。這變成了駕輕就熟的活兒,手腕一抖,就將半成型的威化餅翻到長木勺的柄上,再將它掀到烘乾架上,直到鬆脆。製作成功的威化餅——過了一段時間,它們都會是成功之作——被印上都鐸家族的標記,然後一打一打地裝進嵌有圖案的漂亮盒子里,然後端上餐桌,每一張金黃色的薄脆圓餅都散發著玫瑰花露的芳香。他還送了一些給托馬斯·博林。

作為準王后的父親,威爾特郡伯爵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特殊的頭銜,而且已經讓人知道,他不反對被稱為閣下。他跟伯爵、伯爵的兒子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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