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任何一塊灘涂戰鬥」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每小時多達兩千名軍人自敦刻爾克港撤離。四萬多名軍人安全撤至英國。

德國空軍「最大密度轟炸」敦刻爾克港。炸沉船隻達二十五艘。

丘吉爾堅定回覆法國,提振雷諾鬥志,促其繼續苦戰,盡久與敵纏鬥。

心意一定,人也變得不同:五月二十九日清晨,丘吉爾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竟庶幾有如新人。

他尚在床上,少將愛德華·斯皮爾斯爵士,雷諾與他之間的私人聯絡官,便傳來消息:昨夜致雷諾函,表示英方絕不借義大利人尋求和談,這位法國領導人收悉後,效果「神奇」,由此,「[丘吉爾]本人的執著信念顯然更加堅定,認為他堅持的道路乃正確之選。因此,他旋即否決了一切想進一步與羅馬接觸的函電」 。在致雷諾函里,在內閣會議上,丘吉爾的用語均表現出了堅忍積極的精神;主和或失敗主義思想近日潛入不少人心,事實證明,丘吉爾與這派較量,這種用語可謂好鋼用在了刀刃上。現在,他很清楚,拯救英國的最銳利器是給予希望。

他如此想著,這便給內閣大臣與其他高官們各發了一份「絕密」備忘錄:

在此黑暗時刻,首相希望各位政府同仁與其他高官保持高昂鬥志並形成如此氛圍,並對此謹表謝忱。我們不諱言事態嚴重,然須堅信,我們有能力、有決心繼續與敵交戰,直至摧毀敵人獨霸歐洲的妄想。

應杜絕關於法國單獨媾和之主張。歐洲大陸形勢莫測,然無論如何,我們的責任不可改變,我們定將竭盡全力捍衛英倫之島,捍衛不列顛帝國,捍衛我們的崇高事業。

首相之吁頗有莎翁之風。戰時內閣上午十一點三十分開會。會中,哈利法克斯勛爵毫無改變丘吉爾與其他大臣思想之圖,但他提請眾位注意,英國駐羅馬大使發給外交部一份電文,電文證實了一干人之料:「義大利參戰,目前看來已成定局,僅早晚而已。或本周內,或晚些,但絕不會延至如前所估的數月之後。」大使態度明確:「假如義大利也挑起戰爭,我們將以戰應戰。墨索里尼先生,也只能是他,將對此負責。」

於戰時內閣,這實為「壞」 訊,且壞訊不止於此。四萬英軍雖然已自法國撤回本土,但軍方認為更多英軍能否得救猶為懸疑。德國空軍不間斷轟炸,徹底炸毀了敦刻爾克港,炸沉了幾艘船隻。這些沉船擋住了其他進港營救英軍的船隻。

戈特勛爵早先發來電報,要求「明確指示他在萬般無奈之下該如何行動」 。會上,丘吉爾告知大家,已令戈特將軍「堅守陣地,為儘可能多的英軍撤離贏得時間,同時給予德國人最大打擊」 。哈利法克斯仍一心拯救儘可能多的英軍,表達了所憂:

[他]極不滿意給戈特將軍的死令。他同意務必惡戰,但認為,不妨如此指令戈特勛爵:一是國王陛下的政府無條件地信任他,二是認可他視情採取的任何最後之策。將士本存不多,為使余部免遭屠戮棄戰,非恥辱之舉。

首相與外交大臣因昨日之爭而生的嫌隙看似難以修補,二者這會又生異議,不難看出背後原因類似已被拋棄的和談之議。哈利法克斯勛爵又行道義之辯:死戰到底非英雄之舉;如有可能,以戰術或撤退的方式拯救生命,並不可恥。丘吉爾反駁:哈利法克斯所言是再明顯不過的常識,不用他說,「任何身處絕境的勇士,沒接到令其他為的明確命令,有權自行決斷。因此,給戈特勛爵的指令無需改動」 。丘吉爾之意昭然:「大凡指揮官,若身陷如戈特勛爵此刻所處絕境,是繼續抵抗,抑或繳械請成,可自主裁量。」

此刻,張伯倫一如過去幾日所為,又當和事佬,說有可能,「戈特勛爵把這條指令理解為不管處境如何,他都要與陣地共存亡」;一旦遠征軍與國王陛下政府的聯繫被切斷,他想最後請示,也絕無可能。折中計,張伯倫建議,當前指令應清晰明確,加上一條,戈特「若還可聯繫國王陛下政府」,應「繼續戰鬥……聯繫一旦被切斷,他可視情自主決定抵抗力度」。克萊門特·艾德禮認為,受人景仰的戈特將軍何嘗不懂如此行事,張伯倫的建議辱其威名,因此駁道:「一旦聯繫被切斷,往海岸撤退已無可能,所處境地令他無法真正有效打擊德軍,在此情況下,戈特將軍肯定被允自主決斷。」安東尼·艾登附和。會開得讓丘吉爾很不氣順,末了,他說道:「部隊在無被營救之望,且彈盡糧絕的情況下,還應設法繼續戰鬥,給戈特勛爵的指令絕無此意。不過,他會根據[艾德禮]的說法,調整電令措辭。」

據卡多根日記,這次內閣會議自始至終在「討論給戈特的指令該如何措辭,[吵得]不可開交。溫斯丘[丘吉爾]之倔也是了得,見內張[張伯倫]與哈[哈利法克斯]又唱對台戲,說話音量很高,不過還沒咆哮。恐怕他們之間的關係會變得相當緊張。錯在溫斯頓——太倔。」

至此,丘吉爾作為領袖,也是經歷了錘鍊。他原本擔心得不到本黨支持,這種擔心已蕩然無存;他認為,英國民眾也都給予他信任;他萬事俱備,堅信前方的道路正確,且能領導英國安然闖過險關。有此心態,當他人認為目前自敦刻爾克撤回本土的英軍或至多不過於此時,溫斯頓——想著自己謀劃,尚未真正實施的發電機行動計畫——堅信,更多英軍將撤回英倫;當他人擔憂法國人勢將請成時,他堅信,自己能促使他們繼續保有鬥志、看到希望。

丘吉爾步出會議室,旋即致信艾登、伊斯梅和約翰·迪爾將軍(他取代艾恩賽德任帝國總參謀長)等心腹,用詞鼓舞人心,以此確保他們能感受到已有後盾。他信中言:「敦刻爾克撤退不無可能;法軍應與我軍一同撤離,這點甚為重要。在涉及撤離的諸多事項方面,我們須即刻與駐英法國使團,或如可能,與法國政府協調落實,如此,可杜絕或儘可能少些批評。」 他接著致電少將斯皮爾斯:「你的報告很有意義。大使高度嘉許你的工作。期盼你的後續之訊,毋中斷。同時,望你重申,無論他們有何行動,我方都將繼續戰鬥的毫不妥協的決絕立場……」 最後,他致電戈特勛爵,告知其戰時內閣決定:

若你與我們的聯繫被切斷;若據你判斷,自敦刻爾克及海灘撤離的路徑均被封鎖,雖盡全力,也無法打通,屆時你將獨自視情決定何時停止繼續予敵以重創。國王陛下政府堅信,有你掌軍,英國軍人將無損英名。

當晚,丘吉爾、艾恩賽德將軍及克萊門坦在海軍部一同用餐。據描述,丘吉爾當時「狀態極佳」 。與此同時,英國遠征軍撤離速度尚可。據喬克·科爾維爾日記,「溫斯頓勤勉得片刻不停,令人肅然起敬」 。晚餐後,晚十一點四十五分,丘吉爾致電雷諾,重申他與法方都希望「法軍一同撤離」,且「我方一俟完成重組撤離到本土的部隊,完成必要力量布置從而保衛自己、抵禦可能發生且近在眼前的侵略之後,即著手組建新英國遠征軍」 。同時,他告訴這位法國領導人,英國正撤回在法國的軍事裝備,但「此舉僅為整飭修理,以備燒至城下的戰火。我方會很快通報你們加強駐法英軍的新策」 ;他補道,他「完全出於同舟共濟之誼」擬發該電文,「望你也開誠布公,勿踟躇諱言」 。

丘吉爾準備就寢,戰時內閣一位值班軍官見機請求丘吉爾准他四天假期,他藉此能為敦刻爾克撤退出力。首相應道:「上帝保佑你。我多希望與你同往。」

五月三十日上午,霧鎖倫敦,氣候惡劣,這倒讓倫敦一時免遭德國空軍的狂轟濫炸。此刻,敦刻爾克港這邊,除了小舟,其他船隻幾乎無法進出。兩位信使被派往倫敦,向首相面陳最新形勢。丘吉爾見與芒斯特勛爵(戈特勛爵的副官)一道站在門口的另一位信使竟是侄兒約翰·斯賓塞·丘吉爾,吃驚不小。約翰·斯賓塞·丘吉爾當時的樣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到伯父門口時,「仍戰鬥裝束,全身浸濕」。他告訴伯父,「當前最緊迫的,是派小型船隻將滯留灘涂的軍人運送至大型船隻」。芒斯特補充道,戈特勛爵認為「小型船隻是我軍救星」 。

下午五點三十分,戰時內閣開會。就在此前,丘吉爾欣喜通報,逾十萬名將士抵達英國海岸。問題是,「眼下,濃霧嚴重阻礙撤離行動」 。此外,斯皮爾斯少將早將法國目前形勢電告戰時內閣。有人擔心,法軍當下在索姆河附近的戰鬥或行將告負,理由是,「魏剛將軍早言,德軍勝率三成,法軍勝率不過一成。目前,可與德抗衡的時間已剩不多。他[魏剛]也請求英國,如可能,盡遣援軍……英國若能支援哪怕一個師,局勢也會截然不同。」

丘吉爾感覺,法國人之求越來越多,這非好事;再者,英國若最終,「也是迫不得已」,拒絕其任一請求,他們本就企望棄戰,這正好成了他們棄戰的理由。五點三十分戰時內閣開會討論各種對策。丘吉爾提議,英國應再度告諭法國人,他們務必堅守,稍待時日,英國一俟可能即予以支援,與此同時,「我方也應明確,目前無兵可遣」 。該提議得到一致贊同。

據伊斯梅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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