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內閣危機與領袖地位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丘吉爾聽聞比利時國王有投降德國之念。

哈利法克斯勛爵考慮與德國謀和,已擬就名為「關於接觸義大利之建議」備忘錄。

納粹黨衛軍在法國帕拉迪村附近俘虜並屠殺九十七名英國軍人。

丘吉爾五月二十六日夜簽發實施「發電機計畫」令,五月二十七日清晨七點十五分收悉的第一份電文便預兆不祥。據駐守多佛海軍報,「加來與敦刻爾克間形勢愈加不利。敵人在格拉夫林[夾在加來、敦刻爾克間的一座小鎮]布有四十門火炮,駛向敦刻爾克的船隻遭其炮擊……」 。倘若船隻難以入港營救英軍,鑒於無其他退路,英軍旋將遭重圍,脫身自成泡影。

哈利法克斯勛爵此刻正苦思冥想和約條款。就在昨夜,比利時駐倫敦大使館公使造訪,告知他「比利時國王似已暗示敗局已定,開始醞釀與德國單獨媾和」 。話說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也是國王喬治六世表弟,自其政府「移師異土[至法國],繼續奮戰」 ,便隨軍出征。在十一點三十分的戰時內閣會議上,哈利法克斯轉達了公使口信,並稱己「認為,國王此舉無異於分裂國家,將之拱手置於希特勒先生翼下」 。丘吉爾當即致電國王利奧波德三世的聯絡官,英海軍上將羅傑·凱斯,要他「讓他[利奧波德]務必清楚,他目前的選擇將給盟國帶來災難,比利時也難以倖免」 。比利時軍主力駐紮在法國北部,正與英國遠征軍聯手作戰,尚不知撤離決策。丘吉爾深知,眼下如此要求比方,實在苛刻,可他清楚,比方這時放下武器,則致盟軍左翼門戶洞開,向海岸撤離的英軍將陷入險境。在單獨給英國遠征軍總司令戈特勛爵的電文中,首相坦承,「[我方]在要求他們作出犧牲,成全我們。」

慮及盟軍中一方或將臣服,有人再度想到美國。英國駐華盛頓大使已致電哈利法克斯,建議「我方應將在新大陸的財產部分讓與美方,部分償還我方戰爭債務」 ,理由是,「我方此舉或可讓美方刮目相待,更有助於國家安全」 。在哈利法克斯看來,該建議另闢蹊徑,不妨一試,然丘吉爾再次否決,議道:「在這場戰爭中,美國根本沒給予我們任何援助。他們如今見形勢極其險惡,更是一心把住所有本可助力我們的資源,以圖自保。」 諸如此類的建議方案,沒完沒了,令首相不勝其煩。戰時內閣會議結束前,他表示隨後將「頒布一道強制令,所有大臣的言辭都須充滿信心。他篤信,大多數英國民眾絕不願接受失敗論調,縱使是姑妄之語」 ,接著指示伊斯梅,不待下次會議便須督促各位參謀長再次審視「我方若獨自繼續與德甚或包括與意交戰,前景如何」 。

戰時內閣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召開會議。參會人員有變。往常,參會者二十位,他們須議決會議期間沒完沒了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成員的反對意見。此次參會的僅丘吉爾、哈利法克斯、張伯倫、克萊門特·艾德禮、阿瑟·格林伍德、亞歷山大·卡多根爵士 、阿奇博爾德·辛克萊爵士 以及愛德華·布里奇斯爵士 。議題只有一個:關於接觸墨索里尼之建議。

丘吉爾此次邀老友、一向批評綏靖政策的自由黨領袖辛克萊參會,實乃無視儀軌,但用意昭然:戰場形勢令他左支右絀,他試圖借力於辛克萊。

討論開始。一如既往,最終局面是哈利法克斯及其擁躉——他們可是執政的保守黨的大半江山——火力全開,打向同黨溫斯頓。他執意繼續孤軍抗德,在哈利法克斯看來,似無理性可言,罔顧事實,有損英國最高利益。

保羅·雷諾早先建議,英法兩國政府應直接與墨索里尼先生接觸,以圖阻止義大利參戰。哈利法克斯積極響應,為此先於本次會議給了每位閣員一份備忘錄,該備忘錄探討了兩種可能做出的選擇:

假如墨索里尼先生願與我們合作,謀求解決方案……我們基於找到出路之需,將毫不延宕,與墨索里尼先生共商他最關心之事項。我們深知,他欲解決某些地中海問題,因此,他若願以不公開的方式明確這些,法英兩國將迅疾響應,力遂其願。

哈利法克斯此刻告知閣員:「羅斯福總統已在不悖於備忘錄所定方向的基礎上與墨索里尼接觸。」 這也是英國早先之請,英國認為此舉到時會有積極成果。然如今法國瀕臨崩潰,張伯倫確信英意接觸為時已晚,義大利已對德國獲勝後自己可得的果實虎視眈眈,且急俟法國坍圮,趁機攫取利益。

再說法國,法國人已據《英法條約》請允單獨接觸義大利。丘吉爾認為,「這種接觸不會有果,不過倒也值得一試[允其接觸],以求改善[我們]與一位敗象漸露的盟友間的關係」 。

各位大臣隨後依次發表意見。阿奇博爾德·辛克萊爵士,此次會議溫斯頓準備的一枚暗器,開始發揮其能。他說道,自己有種強烈感覺,即與意方接觸,只要英國參與就等於英國示弱,這「將讓德意兩國更加肆無忌憚」;英國萬不可為之,而應竭盡所能,「助法國人雙手變得有力」。兩位工黨大臣也極力反對去信意方。克萊門特·艾德禮言:「提議的接觸將無任何好的實際效果,反倒極大損害我方。這種接觸最終只會變成是我們在央求墨索里尼先生[替英國向德國]求情,幫我們達成和談。」

艾德禮很清楚,商議的問題歸根結底是英國是否應與柏林議和。

阿瑟·格林伍德也如是觀,接過話道:「假如結果是,我們以割讓英國領地為代價求得[和]約,甚為可怕……首相與雷諾先生實已向意方有所表示,但意方並未如期反應。再若有此表示,無異於自取其禍。」

丘吉爾覺出勢頭利己,強烈呼應。由上述言論看出,會議起始商討的是雷諾之請,即英法兩國與意方接觸、阻其參戰,但議題很快衍變為與希特勒進行和談及落實哈利法克斯提出的「解決歐洲問題的方案」。

秘書紀要如此描述丘吉爾當時表現:

提議的接觸,一不會獲得墨索里尼先生尊重,二徒勞無功,因此他愈發難以忍受。該舉於雷諾先生,遠不如巋然不動利大。往深說,英國民眾皆知政府堅持戰鬥這一立場,而該提議則將讓政府失信於民……他個人並不認為,法國真如雷諾之表現,甘願棄戰。無論如何,我們不可陪綁法國。法國人若無繼續戰鬥之心,任其棄戰也罷,當然,他也不信法國人真會棄戰。英國若敗,法國會成為德國附庸;然我們若勝,則可拯救法國人。我們能給予雷諾先生的最好幫助就是,讓他感覺無論法國如何,我們勢將戰鬥到底。

我們當下在歐洲大失威信。重樹威信的可行之道,唯有讓世界看到德國並未打垮我們。兩到三個月之後,我們若證明自己仍屹立不倒,可期重樹威信。縱使失敗,情形難道還會糟過現在便放棄抗爭?因此,我們不可陪綁法國,自甘踏上必敗之路。接觸之議將使我們深陷談判,無法回頭。在接觸義大利之事上,我們已走很遠,但止步未晚,不可讓雷諾先生將我們拖入泥潭。所提接觸非但無濟於事,且讓我們陷於絕境……情形若糟至極點,英國繼續為被納粹暴政轄制的國家而戰,豈是壞事?

這番情勝於理的表態使得裂隙陡現。其實,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始,溫斯頓與綏靖派便在思想和策略上各執己見、針鋒相對,他們之前的這種分裂此刻再度畢現。

內維爾·張伯倫見哈利法克斯陡然被困、孤立無援,為其撐台計,原本不贊同提議的接觸,此刻放緩語氣,轉護外交大臣,建議道:「他同意,提議的接觸不會有何實效,但認為適度做此接觸也未嘗不可,至少能安穩法國,因此,我們的回覆不應是斷然拒絕。」

據內閣秘書布里奇斯記錄,討論接踵而至,但他未詳錄討論內容,僅「大家達成一致意見,須合理合據地基於這些原則回應,是為最佳途徑」 。

雖說有了張伯倫相助,結果尚可,但哈利法克斯實在無法繼續忍受丘吉爾式嘩眾取寵的言辭。他在日記里寫道:「本次會議委實令人絕望:他[丘吉爾]本應用腦袋理智思考,卻偏偏為情感所驅,無理性可言。」

丘吉爾言,「繼續為被納粹暴政轄制的國家而戰」勝過接觸,這教哈利法克斯難以接受,尤其是他篤信和平解決當前問題不無可能及英國還能避免犧牲眾多年輕的生命。丘吉爾態度竟可這般遽變,也令其憤懣。就在昨日,丘吉爾還算理智,同意他起草這份備忘錄,稱和談若能提供一條擺脫當前危機的途徑,當「謝天謝地」。可此刻,提議給意方去信、哈利法克斯所持立場甚或哈利法克斯本人,被他說成是要置英國於「絕境」。

哈利法克斯清楚,會議室里每個人此刻都在看他,他們難有表示,就視他如何反應。他並不喜歡這種情形。丘吉爾拜相之時,他及綏靖派其他成員怕的不是別的,正是丘吉爾此刻表現的陰晴難測的情緒與說變就變的想法。他自信頗為理智、為國的主張竟遭曲解,與危險、誤國混為一談,這顯然激怒了他。他決意澄清自己「本質不同的觀點」 ,且著人錄之形成文件,交由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