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熱血、辛勞、眼淚與汗水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德國穿插阿登森林進攻法國。

荷蘭女王威廉明娜逃亡英國。

溫斯頓·丘吉爾「行吻國王手禮」、拜受首相之職後僅過兩天,戰事、內閣人事已須應對,然又有一事至關緊要,擺在他面前,即新首相在下院的第一次演說。

雖說贏得了相位,不過,溫斯頓發現自己根基不穩。因此,他的第一次演說一是要平息來自白廳的批評聲,二是要獲得亟需的哪怕有限的支持。一句話,第一次演說只能成功。

溫斯頓對此心如明鏡。

下院於五月九日、十日分別開會激烈辯論過挪威事件與德國對低地國家的入侵,之後再未有過會議。如今,眾多保守黨議員深深自責於過去的言行。其中許多人當時投票反對政府,乃出自沮喪,發泄怒氣,而未真正意識到內維爾·張伯倫會因此倒台。還是這批人,愧疚於過往,存疑於現在,此刻正「悔恨惕厲」,態度冷淡,俯視抑或蔑視著新首相步入辯論庭;只有工黨、自由黨議員席位有稀稀拉拉鼓勁聲;保守黨方則幾無掌聲,靜到近於冷漠地步。

此前幾天來,下院漫無頭緒。齊普斯·錢農在日記里記錄了當時的氣氛:

戲劇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且很有溫斯頓式做派:我們先是收到由議長簽署的會議召集電文,電文要求我們對即將召開的會議緘口不提。不過談何容易,下院與上院均被召集,因此,電文數總計應過一千三百份,見過電文的人實際應達數千。

我於兩點十五分到達下院,氣氛讓我感覺,個個茫然無措。沒有一個人知道誰留任、誰被踢出局,或誰的職位變動。過去一周「令人躁狂」。我加入幾位大臣的談話……他們也是漫無頭緒,只是閑聊,但流露出揣度與憂慮之情。

內維爾走了進來,一如平常,矜持、低調。議員們狂熱起來,起勁叫喊,揚著手裡的下院會議程序單。他受到領袖受到的歡迎。

國內波詭雲譎,動蕩不寧,無獨有偶,過去周末兩天,前線報告表明,在荷蘭、比利時及法國三地,形勢持續惡化。下院氣氛顯著緊張。時至此刻,得由溫斯頓設法減輕眾人「茫然無措」的心態,消除他們的憂慮惶恐;手段無他,唯有話語。

這真是難得的時機,丘吉爾本人恐怕策劃不出如此時機。不過,在一定程度上,這樣的時機肯定與他不無干係。

下午兩點五十四分,他起身站到辯論桌案前,開始演說:

請允我動議:

本下院歡迎組建體現英國一致誓與德國交戰直至最終贏得勝利之決絕意志的新一屆政府。

開場白沒引發不利反響,雖稍佶屈聱牙,但無疑甚是莊嚴。此開場白仿若網球首發,接下來便是連續出擊般話語……

上周五晚,我受陛下委託,組建新政府。無論兩院還是全體國民的願望與意志均昭示,應在儘可能做最廣泛考慮的基礎上謀求組建新政府;新政府應由各黨派代表組成,他們包括支持前屆政府的各黨派,也包括各反對黨派。我已完成該使命的最關鍵部分。新戰時內閣業已組成,成員五位。他們與反對黨自由黨人一道,體現了英國的團結。三黨領袖已同意或奉職於戰時內閣或效力於其他政府高層。三軍最高指揮機構帥位業已充實。鑒於時勢極其緊迫與嚴酷,該決定已在一日內定奪,實屬必要。諸多他職,同等重要,昨日也得以充實。今晚,我將上呈陛下另一份名單,希望在明日便完成各主要大臣的任命。其他大臣任命,依照慣例,稍需時日,但我相信,在議會再聚之時,這部分任務也將完成,政府將萬事俱備。

今日召集下院開會,是我的建議,我以為,這於公有益。議長表示贊同,隨即依照《下院決議》賦予他的職權,履行了必要程序。今日會議結束後,我提議下院休會至周二,亦即五月二十一日,當然,附加一條,如有必要,下次會議可提前舉行。後續一周須斟酌之事將在第一時間告知各位。現在,我敦請下院接受我的動議,據此表決批准我已實施的各項舉措,並宣示對新一屆政府的信任。

組建如此龐大複雜的新政府,本就任務維艱,但更為艱巨的任務尚在後面。我們不可忘記,這場戰爭是史上一場大戰,我們尚在其初始階段;我們要在挪威、荷蘭許多重要戰場投入戰鬥;我們須為地中海戰場秣馬厲兵;空戰將持續不斷;正如本庭后座、我尊敬的朋友業已指出,還有大量備戰須在我們本土進行。值此危難之際,我誠望,我今天在此的演說若不甚周詳,或可諒宥。這次政治重構波及我的朋友,我現在或過去的同仁,且不如以往依規循例,我誠望,無論何種差池,他們每一位都將以寬洪海量之心化之。我想向諸位重複之前向本屆內閣同仁說過的話:「我所能奉獻的只有熱血、辛勞、眼淚與汗水。」

我們面臨最嚴峻的考驗。我們面臨難以預估的漫長的奮爭與苦難。諸位要問,我們的對策是什麼?我可以告訴諸位:是宣戰,在海上,在陸地,在空中,對敵宣戰,動用我們全部能量,動用上帝所能給予我們的所有力量;對專制惡魔宣戰,這個惡魔犯下了空前黑暗、令人髮指的反人類罪行。這就是我們的對策。諸位要問,我們的目標是什麼?我可以一語答之:勝利,不惜代價贏得勝利,不懼任何可怕局面贏得勝利,無論前路何其漫長艱險也要贏得勝利;因為,不贏得勝利,則無任何存續之機。請讓此成為諸位共識,不贏得勝利,大英帝國則不能存續;大英帝國所倡導的一切則不能存續;每個時代的共同憧憬與渴望,即人類要奔向共同目標,則不能存續。雖然肩荷重任,但我鬥志昂揚,充滿希望。可以肯定,我們不會坐忍我們的事業敗於我們男子漢之手。此刻,我認為有權得到諸位相助;我要說:「時候既至,勿猶豫,讓我們團結起來,凝聚力量,踏上征程。」

丘吉爾只演說了七分鐘,完畢,回到自己座位。

他演說最後籲求團結與凝聚力量,尚欠感召力:他的對手未積極響應,給予支持。錢農在日記里寫道,丘吉爾的演說——如今被視為史上最偉大的政治演說之一——當時「收效不盡如人意」 。下院反丘吉爾的情緒並未因其演說而得以緩釋,然勞合·喬治不從流,表達了對新首相的敬意:

這是一個尤為危急可怕的時刻,值此之際,他出任首相,是國之幸事。恕我冒昧,我以為,國王陛下選擇他,可謂英明。我們知道,眼前這位尊敬的紳士實乃合適的首相人選。他具耀世的才智與稟賦,他具一往無前的果敢,他深諳戰爭,他的經驗能讓他在指揮戰局掌控走向方面審時度勢——或許恰相反……這個時刻是英國史上任何一位首相從未面臨過的嚴峻時刻,這段時期是英國史上任何一位首相從未經歷過的危難時期,鑒於此,他表現出了無與倫比的責任心。

前戰時首相的盛讚令丘吉爾感極而泣。據工黨議員哈羅德·尼克爾森言,丘吉爾「揩[著]眼睛」 。但錢農注意到,丘吉爾的發言以及隨後他人的發言,「唯提及內維爾時,聽眾方才表現出興趣與熱情」 。

不過,一些有關那天情形的日記倒不吝稱道。尼克爾森稱演說「[非]常短……但切中肯綮」 ;喬克·科爾維爾認為「演說簡短精彩」 ;錢農評價「新首相的演說不止於好,甚至有出其不意之效……」 。丘吉爾這篇演說如今被視為可媲美葛底斯堡演說,展示了同等高超政治演說才能,具有同等強大感染力,然而,當時,誰也沒能估測到它的真正能量。

丘吉爾當時若有所失望,也可理解。他認為他的演說將載入歷史,因此頗下功夫。他以詩人之敏字斟句酌、細究韻律,不厭其煩,反覆潤色;甚至將關鍵一句,也是這篇演說如今得以為人所知的一句話,早早精心用於與他人的談話,以試其效。丘吉爾那天早些時候任命的一位大臣馬爾科姆·麥克唐納回憶:

我進到他的會客室。這位了不起的男人一副沉思模樣,雙肩寬闊厚實,其間的腦袋往前突伸,兩手各攥著外衣兩片翻領,步子邁得很大,在屋裡來回不停地走,彷彿在下院演說。

他回頭見我,沒止步,語氣語調甚是誇張地說道:「我親愛的麥克唐納,很高興與你見面。我能給予你的唯有……」話到一半,他故意頓了頓。我想著,他的意思可能是,只能給我一個郵政大臣或其他同樣非高位要職的頭銜吧。很快,他繼續道:「……熱血與辛勞,眼淚與汗水。」

這話讓我猝不及防,我琢磨,他該不會成立了一個叫熱血、辛勞、眼淚與汗水的新戰時部門,要我當這樣的部門大臣。

他瞥了一眼,想看我反應,腳步也隨之止住,接著語氣陡變,一如平常,輕鬆友善地說道:「我想任命你為政府衛生大臣。」

[利奧·]艾默里在丘吉爾私人秘書的辦公室等我……於是問:「他剛才也要給予你熱血與汗水以及辛勞與眼淚?」

我答「是」。艾默里告訴我,丘吉爾對他也說了同樣的話,並猜測,「他准在練習今天下午下院的演講哩。」

麥克唐納的描述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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