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領導者的倒掉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星期五

德國實施代號「黃色方案」進攻計畫。

四百萬德軍部署在德國與荷蘭、比利時、法國接壤一帶。

德國投入百萬空軍,發動閃電戰。

張伯倫政府垮台。

一九四〇年五月九日之夜漸近尾聲,丘吉爾休養生息,準備接受一項重大的使命:領導英國。之前,兒子倫道夫給在海軍部的丘吉爾打來電話,他向兒子透露:「我想,明天我將成為首相。」 原以為權力交接之時該風平浪靜,然時事乖蹇。翌日破曉,即令丘吉爾有失顏面的「七零八落」的挪威戰役的整一個月後,希特勒再次在歐洲燃起熊熊戰火。

凌晨五點半剛過,通常,手下會為丘吉爾送來一盤慣用早餐,一條烤麵包,幾枚雞蛋,中間一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再喚醒丘吉爾,但此次送來的是令人震驚的消息:德國已入侵荷蘭。丘吉爾回憶:「海軍部,作戰部,外交部,接二連三送來一盒盒電文。」 早晨六點,他致電法國大使,商議向荷蘭鄰國比利時派兵之事。事態很快明朗:德國同樣入侵了比利時。須知,戰爭初始,荷蘭與比利時可是宣布中立的。通完電話,丘吉爾隨即與空軍大臣塞繆爾·霍爾爵士、陸軍大臣奧利弗·斯坦利討論對策。霍爾回憶,丘吉爾的「精神根本沒被失利或災難擊垮,於危機中反倒更加昂揚。一如既往,[他]信心百倍,隨時能拿出應對之策」。且舉證:「當時是早晨六點,下院此前剛結束一場耗時漫長的激烈辯論。他沒馬上離開,而是抽著碩大雪茄,吃著煎蛋熏肉,看似一大早縱馬歸來的神態。」

丘吉爾、空軍大臣塞繆爾·霍爾爵士、陸軍大臣奧利弗·斯坦利隨後來到海軍部內閣作戰室。早晨七點,這裡將召開軍事協調委員會會議。最新戰報紛至沓來:德國軍隊于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凌晨三點展開進攻,其速度、規模、戰果令人瞠目。納粹德國空軍密集轟炸了荷蘭、比利時境內的重要目標,並往這些地方空降了數以千計的德軍。此刻,德軍正進攻盧森堡境內重要目標。軍事協調委員會會議已下達命令,英法軍隊在向比利時挺進。英國總參謀長埃德蒙·艾恩賽德爵士回憶,當時亂鬨哄的,他進到一間屋裡,「再想出來,已無可能。值夜班的,值白班的,均不見人影。所有門加了兩道鎖甚至三道鎖。[他]走到一扇窗前,打開窗,爬了出去。確實人心惶惶」 。

艾恩賽德爬窗時,英國各地在收聽英國廣播公司對內廣播電台的七點新聞節目,欲知端倪。電颱風聞德軍行動,播報道:「據尚未得到官方確認的消息,德國人已入侵荷蘭。」

倫道夫·丘吉爾就在父親的老部隊第四輕騎兵團服役。早晨七點三十分,他從赫爾軍營給父親打電話,探聽究竟。溫斯頓告訴他:「德國這個流氓國家在大舉進兵低地國家。英法軍隊前往迎擊他們。一兩天後,雙方將短兵相接。」倫道夫問:「您昨晚說的今天出任首相之事怎麼辦?」父親回答堅決:「啊,我現在不關心此事。現在頭等大事是擊潰敵人。」

不過,倫道夫問的事,在過去三天里,傳得沸沸揚揚。結果究竟如何?誰將出任首相?張伯倫已放出話來:他要等工黨決定,再就辭職之事表態。設若工黨願合作,加入他領導的內閣,則正合他意,他當然繼續擔任首相。克萊門特·艾德禮和阿瑟·格林伍德似乎還不知德國人正採取閃電攻勢、橫掃西歐,搭乘十一點三十四分的火車由滑鐵盧火車站前往伯恩茅斯,參加在那裡召開的工黨高層會議。按理說,張伯倫那天將得知工黨的態度,卻遲遲沒聽到工黨決定。

與此同時,將近八點,丘吉爾步態輕鬆,沿老路出海軍部,穿過皇家騎兵衛隊閱兵場,朝唐寧街十號走去。斯坦利、霍爾兩人跟在後面,步態同樣輕鬆。戰時內閣那天在唐寧街十號會議不斷。他們便是去參加第一個會議。內閣大臣、軍隊將帥、內閣秘書等共計二十人圍紅木圓桌坐定,討論目前局勢。溫斯頓尚未被正式授權掌領政府,內維爾·張伯倫仍處「主位」,但丘吉爾毫不矜持,儼然以首相自居,唱起了主角。他明確無誤地告訴在座諸位:「英法盟軍向低地國家進軍的全盤計畫業已實施。部隊尚未與敵人正面交鋒,但肯定指日可待。」

不到三小時,溫斯頓便主掌整個戰事。有人會以為,張伯倫既目睹他如此當仁不讓,事已至此,該會接受前天商量結果,即由他接任首相。如果這麼想,就大錯特錯。塞繆爾·霍爾和丘吉爾均記載道,此次會議後,張伯倫私下對塞繆爾·霍爾男爵說,他「不該提辭職一事,除非法國戰事結束」 。早晨八點的戰時內閣會議的紀要並沒記錄張伯倫的發言,他會後不讓位的表態,的確令人驚訝。事情還在戲劇性發展:英國百姓一覺醒來,發現前天的事已走漏風聲,上了各報頭版頭條:

張伯倫行將辭職:新首相有望是丘吉爾

首相最後一搏宣告失敗:工黨回應「不」

首相稱:努力至終。若聯合政府動議遭否,即日辭職

社會主義者在十號的最後之夜

張伯倫既然已經同意,怎能事後又改口背信?不過話說回來,他又怎能放棄權印?若丘吉爾此刻上位,他在位最後三年甚至在鍥而不捨推行綏靖政策過程中的所有努力將付諸東流。結果是,他會被證明犯錯了。大錯特錯。他對丘吉爾長達六年的告誡充耳不聞會被視為錯上加錯。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他自慕尼黑返回倫敦,走下飛機舷梯時宣布「我們時代的和平」。這話如今聽來如此可笑。他當初攥著的那紙又輕又薄的協議如今也成笑話。如今,過去一切皆成笑話。

唯丘吉爾例外。他識清了來自德國的威脅。在英國,王室、貴族、縉紳,均被納粹障眼迷惑,但丘吉爾始終眼明腦清。他不懼眾人蜚短流長,仗義執言。結果呢?遭到他參與建構的政治圈的排擠,被貼上「戰爭販子」標籤。儘管如此,他不改初衷,一直固守自己奉行的原則:絕不與獨裁者協議媾和。

如今,外人只能想像,張伯倫第一次接到德國坦克橫掃整個西歐的戰報時當作何想——他處境狼狽。儘管顏面掃地,他仍欲最後一搏,保住相位。近年來,人們評論他的所作所為及其後果時溫和了許多。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及隨後幾十年間,他可是人民公敵。但比較而言,他臨終前幾個月才是最艱難的時刻。戰時內閣會議結束,他召來財政大臣金斯利·伍德爵士,表達了留任想法。

將張伯倫力保相位歸結為執迷不悟或赤裸野心,或許是錯誤的。他對丘吉爾的確心存疑慮。他與許多同僚及幾乎所有接受與希特勒媾和主張的人——這些人(其中就有哈利法克斯)心照不宣形成了一個能量巨大的政治集團——想到丘吉爾坐鎮政府,輒倒吸冷氣。溫斯頓居至尊領袖之位?丘吉爾家族的溫斯頓統掌全局?這個六五耆叟、玩弄辭藻、酗酒成性、數十年間誤判錯斷之人掌舵英國?鑒於丘吉爾過往表現,張伯倫不願讓位,也是情理之中。

張伯倫負隅掙扎,倒不全是出自私心。他的行動代表了一批位高權重者的心聲。在這些人心裡,英國此刻,或許比以往任何時期,更需一位穩定、清醒、理智、冷靜、沉著的領袖。溫斯頓無論如何夠不上如此標準。丘吉爾本人口若懸河,表示願派大軍與強敵展開勝負難料的惡戰,聽似投入的不像是血肉之軀的軍人,而是他總角之年玩的鉛兵鉛將,兼之他滿腦子美妙卻不切實際的英雄主義詩歌作祟,這使人篤信,英國將因此速招滅頂之災。

一九四〇年五月,連丘吉爾鐵杆擁躉中的許多人,想到他領導英國,也憂心忡忡,以至於惶恐悚然。鑒於此,戰時內閣會議開畢,張伯倫便找金斯利·伍德表露心跡。他有理由期望,他的一些友人在最後關頭給予支持。他們即便不認可他有領導英國的優勢,至少須看到他的對手的諸多劣勢。

但木已成舟,頹勢難挽。英國需要聯合政府。工黨為此提出了不容討價還價的條件,即張伯倫必須走人。

金斯利·伍德是這場跌宕起伏較量中的傳信者。他認為,狠狠心向張伯倫直言傳遞委實是記悶棍的壞訊,反倒對張伯倫好。這就是,「與您的期望相反,新危機使得成立聯合政府之事尤為必要,惟其如此,或能直面這場危機」 。在大多數人眼裡,金斯利·伍德有如張伯倫門生。張伯倫此刻從他嘴裡得知此訊,只得無奈默認了交印結局。

德國裝甲部隊正迅速進軍比利時、盧森堡、荷蘭低地國家,法國在其虎視眈眈之下。與此同時,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戰時內閣召開第二次會議。他們得到戰報,德軍已轟炸法國南錫,造成傷亡。但掌握的情報少得可憐,且不確切。艾恩賽德告知內閣,德國人或計畫一路橫穿盧森堡和阿登森林,直逼比利時默茲河防線,另一路強行通過比利時進攻駐防阿爾貝特運河沿岸的盟軍 。事實上,德國人推進速度遠快於盟軍預期。然而,正如菲利普·華納在《法國戰役》中所寫,比利時早已宣布中立,這就意味著,它的軍隊沒想過為防德軍進攻「默茲河沿岸防線」而準備和訓練,「[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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