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分裂的下院

一九四〇年五月七日,星期二

希特勒侵入捷克斯洛伐克、波蘭、丹麥、挪威。

他蓄勢待發,要征服歐洲其餘各國。

在英國,下院不再信任其領袖內維爾·張伯倫。尋求繼任者計畫已啟動。

英國下院辯論庭沸反盈天,批評聲、斥責聲此伏彼起。樓上,貴族與上院議員們高呼「滾出去!滾出去!」。他們身體前傾,伸著腦袋,把樓下看個清楚。「辭職吧,老兄!辭職!」眼前發生的是英國政治上史無前例的一幕。各反對黨派成員將手裡的下院程序文件捲成匕首狀,擲向一個坐在辯論桌前的男人。他強撐不為人知的病體,心力交瘁,不復有生氣活力。此人便是英國首相保守黨人內維爾·張伯倫。

即便如此,張伯倫不願下台。他有很多理由,其中之一——也是讓他深為不安的問題——自己辭去首相之位,誰可能繼任?

八個月前,英國捲入戰爭。戰局持續失利。英國政界與民眾呼籲更換首相。不凡時代有其別於一般時代的訴求,因此,他們要的新首相須是一位不凡的領袖。他須做到唯不凡領袖方能做到的不凡之事,亦即,能說出打動、左右、說服民眾的話語,能說出可召喚民眾赴湯蹈火的話語,能說出鼓舞民眾使其歡欣的話語,甚至能說出誘使民眾心底生出種種未曾感受的情感的話語。話語催生行動。當然,行動的結果,視行動周全縝密與否,不外乎兩種:或凱旋班師,或一敗塗地。

不僅如此,大凡陷於險境的國家或許還望其領袖具有一種更令人咋舌的秉質:質疑。這種秉質不可或缺。他們的領袖須能質疑自己的各種判斷;他們領袖的腦袋須能同時容納兩種對立的主張,並綜合兩者;這樣的領袖不固執己見,而固執己見者只能與一人交流,這人便是其自我。一個固執於某種主張的理論家很不適合做當下英國的領袖。英國需要的領袖須是一個全方位的思想者。

正如奧利弗·克倫威爾一六五〇年致信蘇格蘭教會所言:「我以仁慈上帝的名義,懇望諸位思量這種可能,即你們也許錯了。」當下亂象叢生,沒有定數;英國面臨的問題紛繁嚴峻,其命運前途繫於下一步決策舉措;一個重要問題擺在面前:這樣的領導者又在何方?

「即便你有過貢獻,但遠不足以支撐你久居首相之職。聽我一言,辭職吧。 英國不再需要你這樣的首相。看在上帝的份上,辭職吧!」代表伯明翰市斯帕克布洛的下院議員利奧·艾默里道畢,坐回座位。下院廳內爆發出雷鳴般掌聲。時間:一九四〇年五月七日夜,即今日已是傳奇的挪威辯論會首夜。辯論會至此已進行九個小時。初夏夜晚透著暖意,夜色業已深沉。利奧·艾默里的話如刀,直捅保守黨人張伯倫要害。

當時,英國分裂。政府沒能凝心聚力,反倒政派紛爭,因為人人偏執於自我,對雞毛蒜皮問題的爭執無休無止。因此,軍事上,無論在陸地戰場還是在公海戰場,英國都遭遇了災難性的失敗。在歐洲,之前不可想像的事漸成現實:法西斯主義越來越勁,民主與人民漸行漸遠。

那晚著名的議會辯論是果,因是五天前的事。當時,消息披露,駐紮在挪威特隆赫姆港的英軍才第一次遭到納粹德國猛烈進攻,便旋即撤離。由保守黨議員和上院議員組成的旨在問責政府的索爾茲伯里勛爵監察委員會,與之目的相似、由克萊門特·戴維斯領導的跨黨派議會行動組,組內亦有工黨成員,這兩方與利奧·艾默里達成一致意見:無論如何,須就與納粹德國首次交鋒犯下的錯誤進行辯論,並希望通過這場辯論,彈劾他們認為其咎難辭的英國罪相。

時間:五月七日下午三點四十八分,為期兩天的辯論的首日。地點:下院辯論庭。張伯倫第一個就「戰爭行為」發言。他竭力說明,撤軍之舉意在拯救英軍。然而,他的發言絲毫無濟於穩固其首相地位,也絲毫無濟於消弭聽眾的恐懼:英國總之在走向毀滅。相反,他的發言進一步讓聽眾確信:他已倦怠、唯求被動防禦,他只會加速英國墜入險境。之後,有評論如此描述當時情形:張伯倫形容「悲傷枯槁」 ,其對手的中傷言辭更叫人難忘,即便如此,他仍硬撐著抵禦。他對這些言辭熟稔於心,正是他創造了「我們時代的和平!」(他一年前信心滿滿的承諾)和「沒趕上這趟車!」(他據觀察而認定希特勒已無任何在歐洲興風作浪的機會)。此刻,他創造的言辭,如一枚枚手榴彈,在自己腳下轟然炸開。

張伯倫在發言過程中,沒聽到支持聲,用工黨議員阿瑟·格林伍德的話說,這源於「一種化合大眾心理」,下院氣氛前所未有地沉重:「它不安, 焦慮,豈止焦慮,而且恐懼。」

張伯倫結束髮言,回到座位。保守黨議員海軍上將羅傑·凱斯,一身戎裝(如此裝束開了下院著裝先河),器宇軒昂走到辯論桌前。庭內鴉雀無聲。凱斯長期不滿首相所為。此刻,他指責政府「表現出的無能令人震驚」 。他本人見證了這場錯誤,自有發言權。

隨後發言者是反對黨工黨領袖克萊門特·艾德禮。他口才並不出眾,不過此刻,他的話題顯然使其一反常態,語言尖刻犀利,批評政府在處理當下形勢方面的「無能」:

不止挪威 。政府之前很多作為令人不滿,挪威事件不過是其中登峰造極之舉。英國上下在議論說,那些關鍵主事者從頭到尾幾乎沒做成任何事。先是捷克—斯洛伐克[原文如此]、波蘭,再是挪威。各地形勢四字以括:為時已晚。首相曾用「沒趕上這趟車」的說法。我質問,自一九三一年至今,他及其同僚錯過了多少班車?這該如何清算?他們錯過了數班和平之車,趕上的卻是戰爭這班車。大家已看清,他們對態勢從未有過正確判斷,他們認定希特勒不會進攻捷克—斯洛伐克,他們認定對希特勒可採取綏靖之策,因此,他們似乎也不會預判到希特勒將進攻挪威。

時間:五月七日午夜前一刻。張伯倫命運封棺。但不少人認為,首相本人似乎不能接受。他的此種昏聵絕非首次。他的私人秘書長約翰·「喬克」·科爾維爾曾在一九四〇年五月六日星期一的日記中寫道:「報紙連篇累牘攻擊他,他為此非常沮喪……我以為,他得了一種奇怪的虛榮與自尊綜合征,這源於慕尼黑綏靖事件[即一九三八年九月,張伯倫被判定為默認了希特勒所有強橫要求,但他本人卻堅稱,他用談判贏得了和平]。該症自此始,給他帶來累累傷痕,不見減輕,反倒嚴重起來。」

因此,五月八日上午,在辯論會第二天也是決定性的一天前,鑒於張伯倫明確表示不願下台,監察委員會與跨黨派議會行動組成員再次在下院聚議,決定強行推動下院投票。用工黨議員赫伯特·莫里森的話說,「要求全體議員就滿意或憂懼首相的作為表決」 。換句話說,張伯倫繼續合法執掌首相大印需得到規定的支持票數,此舉旨在將他的支持票消減殆盡,徹底擊潰他。

黨鞭們 聞訊後四處活動,汲汲於與各投票陣營協議支持張伯倫。據科爾維爾日記,一些資深保守黨人「都在談重組政府,鄭重其事商議各種重組方案(方案將由保守黨議員哈利法克斯[勛爵]向工黨議員[赫伯特·]莫里森提出)。照此方案,塞繆爾·霍爾、金斯利·伍德、[約翰·]西蒙[爵士]等保守黨政府要員退閣,邀反對黨工黨成員入閣,但前提是張伯倫保留首相職位」 。

時間:下午兩點四十五分。下院議員齊聚,繼續就「戰爭行為」辯論,刀劍紛亮,尤為鋒利。

工黨議員赫伯特·莫里森對阻止下院投票表決的請求充耳不聞。工黨方意志決然:絕不入閣一個仍由「那個人」,即張伯倫,主掌的聯合政府。莫里森發表了長達二十分鐘的激情澎湃的演說。他敦促,下院須用良心投票,須認真徹底思考鑒於目前形勢,鑒於戰爭僅打了八個月,政府表現即如此糟糕,若不改變,英國還能存續下去嗎?他的意思簡單明了:不止張伯倫必須下台,所有支持對德綏靖政策的人也須一同滾蛋。他認為,英國三十年代盛行的這一政策是充滿錯誤的主張,竟然相信只需餵飽獨裁者,他便會心滿意足,退而安居於自己的巢穴。這就意味著,塞繆爾·霍爾爵士(時任空軍大臣)和約翰·西蒙爵士(時任財政大臣)也須辭職。

是否辭職須由張伯倫本人決定。應該說,他受到各方攻擊,已疲弱不堪,該認敗才對。然而,他仍負隅頑抗。他紋絲不動坐在長椅上,僅偶爾抬眼,迎向槍彈般猛烈的惡言毒語。終於,他站起身——據工黨議員休·道爾頓描述——他滿腔怒火,「跳將起來,像一隻被逼至死角的老鼠,呲著牙,大聲道:『我接受挑戰。我請求我的朋友們,在下院里,我仍有一些朋友,我請求你們今晚投票支持現在的政府。』」

英國面臨的形勢異常險峻,張伯倫竟沒認清,令反對者更加憤怒。他話音剛落,兩旁議員紛紛躍起,希望議長安排發言機會。辯論庭響徹「滾出去!」「辭職!」的怒吼,張伯倫不為所動。顯然,還須予他最後致命一擊。最佳執行者此刻站起身,喧囂的辯論庭隨即肅靜。此人便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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