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85節

這一天比往常要亮得早,古爐村人起來了見雪還下著,已懶得去清掃門前。孩子們永遠都愛雪,站在院子里伸著舌頭接雪,卻覺得雪不甜了,有些澀,有些苦,味道還嗆嗆的,就大聲說:媽,媽,雪是麻點的。當媽的在屋裡說:胡說哩娃!雪哪會是麻點的?出來看了,雪已經不僅僅是白裡帶黑的麻點,全然成黑的了,黑雪。一個人這麼發現了,幾十人上百人也都發現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怪事,就從窯場上跑下人來,說山神廟著火了,火從後半夜就燒起的,火大得沒法去救。所有的人都往中山頂上看,有的看不到就站到房頂,跑到村頭塄畔,果然才發現山神廟是起火了。

狗尿苔其實起來還早,在牛鈴家裡動員著牛鈴帶他去西川村牛鈴姑姑家,但牛鈴不願意去,問有啥事嗎,狗尿苔就編謊,說老順托他去西川村尋尋來回哩。牛鈴聽說是尋來回,更不願意去,狗尿苔站在院子里生氣,臉色像天一樣憋得陰沉,他的身上落下黑雪,還說了一句:你這心像雪一樣黑!說完了猛一怔:雪怎麼能是黑的?!就聽到村裡人喊山神廟著火了。狗尿苔第一個反應是有人在燒山神廟了!他沒了命往山上跑,山路上跑的人很多,當他們趕到山頂,火已經沒法救了,因為山神廟已經塌了,塌下來的柱樑椽頭¨窗連同搬進廟的白皮松的劈柴幾乎全都燒成了火炭,火炭成了紅的,遂即發黑,嗞嗞地往外冒煙冒氣。狗尿苔大聲地呼叫著善人,他衝進了火炭堆,要在火炭堆里尋善人,帶雪的草鞋在火炭堆上踩過,嗞溜嵫溜地響,草鞋沒有燒著。葫蘆長寬就把狗尿苔拉出來,說:善人肯定是死了,狗尿苔,這是失火了,這是沒辦法的事。狗尿苔大聲地說:這是誰要害善人的,這是誰故意放的火!長寬就說:狗尿苔你不敢胡說!狗尿苔說:昨後晌我還來過,他病著又沒做飯,又早早就睡了,哪兒會有火?沒有人來放火哪兒會有火?!長寬扇了狗尿苔一個嘴巴,罵道:讓你不要胡說,你就胡說,你說那是誰放的火?是榔頭隊放的火,是縣聯指人放的火,是天布灶火放的火?唼?!你昨後晌來過,那是你放的火!狗尿苔說:不是我放的火,我能燒善人?長寬說:是呀,是呀,誰放火燒善人幹啥?這是天意,善人要是不從寺院里出來,他死要被火化的,現在他死不能火化了,天就起了火把他火化了。

長寬的話大家都信服著,他們就開始清點著現場杴鏟那些火炭和灰燼,裡邊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善人一片衣服和被褥,也沒有善人一塊皮肉和骨頭,只是一些釘子和鐵絲,還有一個已經變形了的鐵皮搪瓷缸。狗尿苔就想起昨天后晌善人要把柴禾搬進屋裡的事,是這些柴禾助燃了這一場火這麼大,以至於把山神廟全部燒光燃盡了?長寬說不是別人放的火,那善人是自己燒了自己,如果是這樣,善人為什麼要燒死自己呢,他是受傷後頭痛得難以忍受嗎,還是白皮松被炸後徹底地失望了嗎?一邊鏟著黑灰和雪攪成的泥土磚瓦,一邊流著眼淚。窯場上的胖子也來了,他在大聲地罵著善人:死了就死了么,卻要把炸下的白皮松劈柴一塊都燒沒了!狗尿苔聽了這話,鏟了一杴泥往後一揚,泥片子落在胖子的身上,胖子過來踢了狗尿苔一腳,狗尿苔就爬倒在了地上。胖子說:你想幹啥?狗尿苔說:你說話難聽!胖子說:我就說了,這善人死有餘辜!過來又拿腳在狗尿苔身上踢。長寬把胖子抱住,說:你和狗尿苔計較啥呀?!順手把狗尿苔提起來,一用勁,扔到了那鏟起的一堆灰燼邊,說:你個碎(骨泉)知道個啥,還不給我滾!狗尿苔知道長寬在護他,但他仍是在罵:你才死有餘辜!胖子撲不到狗尿苔跟前來,用腳在灰燼堆上再踢了一腳,一團灰泥就飛過來正好砸在狗尿苔的懷裡。狗尿苔看時,灰泥里有一個瓷疙瘩,像是塊心,他覺得奇怪,這是一塊木炭嗎,用手掰了掰,沒有掰開;是塊石頭嗎,卻沒有石頭的分量呀,顏色發黑,黑里又有著一種暗紅。狗尿苔猛地想到了善人在昨後晌說的話:我會把心留給你們的。這莫非就是善人留下的心嗎?

人們看著胖子把一團東西踢在了狗尿苔的懷裡,以為狗尿苔這下要把那東西再砸向胖子了,就齊聲喊:狗尿苔,你別二杆子!但看到的卻是狗尿苔這回並沒有惱,把那一塊東西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流著眼淚在笑了。

狗尿苔說:這是善人的心!

長寬說:善人啥都燒成灰了,哪兒還有心?

狗尿苔說:善人把心留下來了!

長寬說:狗尿苔對善人感情這深的,狗尿苔,那是石頭,是炭塊子。

狗尿苔說:是善人的心!

大家覺得蹊蹺,過來要看個究竟,但狗尿苔抱著那塊黑紅疙瘩一路往山下跑去。

胖子在說:古爐村盡出些瘋子!

狗尿苔一路跑著,在村道里大喊大叫,許多鳥就聚在他頭頂上飛,而十幾條狗,貓,還有一群紅白黃三種顏色的雞都跟著他跑。那一次他從河灘地里跑回家,這些狗呀貓呀雞呀連同螞蚱蝴蝶蜻蜓跟著他跑,那他是得意的,也吆喝著它們,這回他全然不知道在他的頭頂上有鳥,在他的身後有這麼多狗貓雞,他一氣兒跑回自家院子,回頭敲院門時才發現丁它們,他就在院門口大聲叫著婆,那叫聲奇特,說不清是悲是喜,聲調全變了。

但是,婆並沒有回聲,反倒是把院門只開了一個縫兒,一把把狗尿苔扯了進去,院門立即又關了。狗尿苔說:婆,善人燒死了,他留下了一顆心。婆說:啊,啊?卻還是把狗尿苔又扯到上房,再把上房門關了。屋裡坐著灶火。

灶火說:善人死了?

狗尿苔嗚嗚嗚地哭。

婆摟住了狗尿苔,說:我娃不哭,善人咋就死了,他咋能就死了?!

狗尿苔說:山神廟著了火,燒的啥也沒了,就只有善人這顆心。

灶火說:說天話,哪有人燒的啥都沒了還會有心!山上人多不多?

狗尿苔說:這就是善人的心,善人給我說過他要留下心的。

灶火說:你是不是嚇瘋了?

狗尿苔說:你來看么,這是善人的心么!

灶火站起來叭叭打了狗尿苔兩個耳光。

婆一下子把狗尿苔又摟住,吃驚地看著灶火。

灶火說:他中邪了,我讓他清醒清醒。

婆把狗尿苔拉進了卧屋,反身把卧屋門閉上,說:灶火,娃還小,娃是嚇著了。你說,你說。

狗尿苔在卧屋裡揉著嘴,嘴唇已經腫起來,他恨灶火沒良心,昨天夜裡幫他們接走了磨子,又給他灶火吃雞蛋炒麵和蘿蔔絲湯,他還打我?!他輕輕地念叨著:日你媽,日你媽!婆和灶火還在上屋說話,後來廚房門響,再後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他走了出來,看著婆瓷獃獃地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

他過去把婆拉回上房裡,婆的衣服卻濕了,又凍了冰,一走動就咔啦咔啦響。他說:婆,那真是善人的心。婆說:婆信哩。狗尿苔又流眼淚,說著山神廟燒成的慘景,婆說:也好,也好,乾乾淨淨地死了也好。婆孫倆把善人的心放在了櫃蓋上。婆說:善人沒兒沒女的,死了也沒人給燒些紙,你去把婆剪的紙花兒都拿來,就權當給善人燒些紙了。狗尿苔又進了卧屋,把那一沓一沓紙花兒拿出來,婆孫倆就在那兒燒起來。紙花兒一著火就都卷,一堆紙花兒全燃了像開了無數的花,那些剪成的飛鳥,蝴蝶,燕子,蜻蜓後來飛起了紙灰,無聲地往上飄,直飄到屋樑上,又緩緩地落下來,而那些剪成的動物,有牛,有狗,有雞,有豬,有貓,燃起來就又全在動,好像它們全活了,就在火焰里奔跑跳蹦。

狗尿苔說:婆,昨晚上我聽到唱戲了,可能那個時候山神廟就著火了。

婆說:哦。那就是天樂吧。

狗尿苔說:天樂?

婆說:善人要走了,天上給他響樂哩。

狗尿苔默默地看著婆,他突然記起了什麼,問:灶火走了?

婆說:沒走,人在咱紅薯窖里。

狗尿苔說:你怎麼讓他在紅薯窖里?

婆沒有回答,又把一沓紙花兒燃了,說:今日你再不要出去。

狗尿苔再沒有出去。在婆去了杏開家後,他作想著灶火平日對婆待理不理的,對杏開更是惡言相加,這會兒尋到了婆,還要讓婆去找杏開,也太那個了吧。他就坐在廚房門口,院門外有人經過或有人來敲門喊叫著婆要借線拐子呀紡線車子呀,便一聲不吭,等敲門的人離開了,卻對著紅薯窖的那個木板蓋子咬牙,唾唾沫,低聲地罵:悶死了你!

灶火在紅薯窖里呆了半天,聽到院子里雞在嗚叫,就掀開了窖蓋。一隻年嫩的公雞突然嘎嘎叫著繞起一隻母雞轉,它的一隻翅膀卻幾乎撲拉著地了,殷勤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母雞的臉就紅了,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卧下了,公雞立即撲了上去,兩個尾巴就那麼迅速地左右擺開,只一挨,就分開了。狗尿苔還沒看清怎麼回事,母雞就站起來抖身子,抖得很厲害,似乎要把羽毛全抖落掉,然後嘟嘟囔囔埋怨,而公雞卻扯長了脖子在叫。狗尿苔手一揮,把公雞攆跑了。灶火說: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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