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82節

金牙死後,政訓班的人就安靜多了,再也沒有人謀著要逃跑。但窯神廟的門還是緊關著,兩個縣聯指的人在那兒站著看守。狗尿苔沒事了就站在三岔巷口往那裡看,早晨太陽從屹岬嶺側邊的樑上過來的時候,廟門口一直到山門的那一段漫坡路上,白光一片,隱隱地還有著粉的顏色,人從那裡走,雞呀狗呀也走,走著走著似乎就都溶化了,直到一頓飯時間,太陽跳到了嶺頭上,那路上的光氣就散了,能聽到廟院里有了人的說話聲,說的什麼聽不清,傳到瓷缸匣坯砌成的巷裡,就含糊成嗡嗡聲,而廟門口的兩個看守則解開棉襖捉虱。中午,或者下午,政訓班的人才能出來.打頭的是支書,他好像依然是那些被關押人的領導,分配著人或者去劈柴,或者和泥拓坯,或者淋濕了稻草打草鞋。據說窯神廟裡太冷,他們要用坯砌火炕呀,劈柴也緊缺了,只能用斧頭劈那些樹根疙瘩,而打草鞋卻是要給所有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穿,要保證五天每人配上一雙。別人都分頭幹起來了,支書就還是坐在那裡開始打盹,但只要誰剛貓了腰要走開,他還是閉著眼,說:幹啥呀?回答是:我尿呀。又有了鼾聲。

他們在那裡勞動,狗尿苔絕不去跟前,即便是支書的老婆也在這裡的牆頭後看,一邊看著一邊抹眼淚,他還是給支書的老婆說:你不要去,去了只給他惹事哩。支書老婆說:你支書爺有胃病哩。狗尿苔說:胃病不是好了嗎,你看他都胖了。支書的老婆說:那是浮腫。但是,當榔頭隊又從外邊拉回了一架子麵粉了,狗尿苔才肯走近去。他喜歡那面袋子裝著麵粉,飽飽的又虛虛的,打一拳頭,拳頭就陷進去而且拳頭也變成了白的。這些麵粉他是吃不上的,所以他們也讓他幫著把麵粉袋子扛到窯場去,他說他扛不動,甚至人家把麵粉袋子放在他的肩上了,他就壓趴在地上。人家說:你扛了,這布袋給你。他又從地上站起來,扛了往山上去。狗尿苔得到過三個麵粉袋子,他把袋子拿回來在水裡涮,面水還做過一頓菜糊糊吃。

這一天,縣聯指的人竟然在殺豬,他們從下河灣拉回來了一頭母豬,據說是掏錢買的,豬肚子豬奶很大,磨蹭著地。豬在跟後家殺,燙豬毛的水是跟後媳婦燒的,燒了就盛在大木梢里,代價是殺了豬把豬血給跟後家。跟後媳婦早早就給三嬸,面魚兒老婆,說燙了豬的水洗腳能治腳凍,讓到時來洗,甚至還告訴了葫蘆媳婦,讓來提水回去給她婆婆洗。這些人到了跟後家,當狗尿苔也去了時,三嬸還在問:你婆咋沒來哩?狗尿苔說:我婆腳疼。三嬸說:腳疼才要來洗的呀!一冬天都沒燙過腳了,啥時候還有這好事?!但狗尿苔就是沒去把婆叫來,他逗著乾兒子玩。乾兒子十分興奮,一直拿著銅臉盆兒敲著,嚷嚷他要用盆子接豬血。當豬被趕到跟後家院門口,豬怎麼也不肯進,嚎嚎地叫,兩個人就揪著豬耳朵往裡拉。鐵栓就拿了刀在院中的小桌前站了,指揮著去把兩副鐵鉤子洗凈,把褪毛的附石拿來,他開始挽袖子。拉豬的人喊:鐵栓鐵栓,你會不會殺豬?鐵栓說:我給磨子當過下手嘛。那人說:天神,你沒掌過刀你就敢殺呀,一刀就要捅到位,你能?鐵栓說:有啥不能的,一刀捅不到位再捅一刀么,你們得把豬按住,豬不死你們不鬆手不就得了!這時候有人喊:來聲來了,來聲能騸豬,讓來聲殺!來聲果然來了,來聲好久都沒來古爐村了,他來的是時候。來聲就把裝著貨的自行車停放在院門外,他同意殺豬,卻不放心貨車子放在這裡沒人看管。跟後媳婦說:讓狗尿苔看管著。狗尿苔說:我不看管,東西沒丟他說丟了我拿啥賠他,我叫個人來看管。狗尿苔叫來的卻是戴花,戴花一叫就來了。得稱說:狗尿苔有眼色,會叫人。縣聯指的人說:咋會叫人?得稱說:這事不外傳。.戴花一來,先拿了個發卡就別在了自己頭上,來聲立即情緒高漲,要鐵栓手中刀,說:殺豬么,一刀不到位,豬亂撲騰,那血就接不到盆子里。鐵栓還不想把刀給來聲,跟後媳婦說:把刀給來聲,血接不到盆子你賠呀?!鐵栓把刀給了來聲,說:你能殺人嗎?來聲說:那我不敢。鐵栓說:你狗日的就會殺個豬!豬被五六個人拉到了小桌上,側著壓住,豬的叫聲就再不斷,越叫越尖,聒得人像刀片子在耳朵里,跟後的媳婦把兒子往旁邊拉,兒子卻仍拿著銅臉盤還站在桌前拉不走。狗尿苔突然覺得豬可憐,捂著耳朵,眼睛卻不敢看了。鐵栓說:狗尿苔,把火拿來?狗尿苔說:我沒帶火繩。鐵栓說:到灶膛里取下火炭去!你咋啦,咋啦?狗尿苔說:我嫌殺豬害怕。鐵栓說:殺豬有啥害怕的,豬造下給人吃哩,又不像殺人?!狗尿苔到廚房灶膛里取火炭,他故意要躲過殺豬的一幕,就聽見豬突然不叫了,院子里也一時安靜,接著來聲在喊:提腿提腿,把腿往上提!等出來,豬已經放血了,血流在銅臉盆里,他的乾兒子就端著盆子,血點子濺得一臉花花點點,旁邊人說:要撒些鹽哩。但乾兒子聽也不聽,進了上房門就把門關了。

豬在木梢里燙,拉出來,按下去,翻過來,倒過去,後來就又拉到小桌上用附石蹭毛,毛是那麼容易地就蹭下來。燙豬水很快被盆端桶提地分掉了,各自提走或就在院子里燙起腳。有人在說:鐵栓,沒讓你殺豬你燙燙腳。鐵栓說:我就恁愛燙腳?!那人說:你一冬里洗不洗澡?鐵栓說:我一輩子都不洗!那人說:哦,那你幾時總得洗一次呀!眾人就哈哈笑。鐵栓才知道這是在戲謔他:洗一次那就像豬一樣該挨刀子呀!鐵栓一煙袋搕在那人頭上。

褪凈了豬毛的豬被鐵鉤子勾住了兩條後腿掛在了梨樹權上,來聲用水瓢舀著水在豬身上澆,一遍又一遍地洗,刀就叼在他的嘴上,說話不再清晰,他說:殺豬不在乎能不能捅刀子,關鍵在開膛。斜眼看了一下鐵栓,然後一邊用刀尖在豬腿上剔開個口子,拿鐵條塞進去捅了捅,再用嘴去吹,吹得豬一下子胖起來了,刀子就從豬的後腿中間往下劃,劃開來,腸子就先流出來涌了一堆,熱騰騰往外冒熱氣。面魚兒老婆正在洗腳,突然看見那一堆腸子,啊地一聲腳不洗了,竟把盆子蹬翻了,水全倒在地上。來聲一件一件從豬腔里往外掏東西,刀一閃,割下一指長一節白花花的油絮子塞在了嘴裡,他的動作極快,好多人還沒看清,說:你吃啥哩,吃啥哩?狗尿苔說:他吃油了!來聲說:就是吃油了,這是殺豬人的權利呀,就這一點權利!他說的也對,別人就再沒啥說的。

一個完整的豬齊愣愣被砍成兩扇掛在樹上,來聲開始卸豬頭,以馬部長的指示,豬頭和豬下水要交給榔頭隊人吃的,鐵栓這時候來給來聲耳語,來聲就將豬頭卸得特別大,幾乎把脖子全都當豬頭卸下了,鐵栓就提了豬頭和一筐子下水走了,走到院門口,又返進來,說:還沒割尾巴呀,來聲。來聲說:哦。刀在左扇肉那兒一旋,尾巴就連根剜下來,卻說:榔頭隊還要尾巴呀?!拿著尾巴就在狗尿苔的嘴上蹭了蹭,說:你尿炕哩!尿炕人在殺豬時用豬尾巴根蹭嘴就不會再尿了,狗尿苔的嘴被蹭了,油亮亮的,他感覺嘴唇一下子都厚了許多。他說:再蹭幾下么!來聲不再給蹭,說:誰還尿炕?院子里的孩子都說尿炕,就都撅著嘴擠過來。來聲讓他們排隊,在每一個嘴唇上蹭,只蹭兩下,有一個孩子竟張口就咬住了豬尾巴,來聲罵道:你這碎(骨泉)!猛地一拽,豬尾巴拽了出來,但用了力,胳膊往後甩去,豬尾巴卻被得稱抓了順門就走。人們一時沒反應過來,等看著得稱拿豬尾巴走了,攆出院門來奪,得稱已經走遠了。

豬肉是分兩處地方煮的,一處在窯場,煮了整塊好肉,一處是榔頭隊的人集中在老公房煮豬頭和豬下水。不是榔頭隊的人都在羨慕著,由羨慕,嫉妒,後來變成了仇恨,他們罵著肉都叫狼吃了狗吃了,又罵天布灶火和磨子沒本事:都是革命哩,造反哩,人家吃肉哩咱就看著人家吃肉哩!葫蘆的媳婦在門檻上給婆婆梳頭,婆婆聞見了煮肉的香氣,說了句:這香的!葫蘆的媳婦就遺憾了葫蘆不是榔頭隊的人,要麼這次分到肉片子了還能不給老媽拿回來?

狗尿苔還在跟後家院子里等著三嬸和面魚兒老婆燙腳,三嬸的腳比婆的腳纏得要小,指頭全部窩在一起,像個芥菜疙瘩,腳後跟上還有一個雞眼,拿針挑了半天挑不出來,血都流了出來。跟後的媳婦讓狗尿苔幫著把木梢洗凈放好,再把殺豬的豬屙下的屎,褪下的毛,和墊在小桌下的土鏟了倒到她家豬圈去。狗尿苔說:把這些倒到豬圈,讓豬看見了害怕哩。跟後的媳婦說:你就是懶!豬它知道啥,豬是人?狗尿苔說:豬和人一樣。跟後的媳婦說:別跟我花嘴!幹活去,一會炒好豬血,你和你幾個嬸嬸都吃幾口。狗尿苔倒鏟了那些臟物往豬圈去倒,跟後家的豬果然後腿立著,前腿搭在豬圈牆上給他叫,眼淚汪汪的。他就把臟物倒在圈牆外,說:沒你的事,睡去,睡著了就不怕了。三嬸、面魚兒老婆,還有本來的媽燙好了腳,把燙腳水都倒進尿窖池了,也幫著擦了蘿蔔絲,切了豬血塊,她們都要走,跟後媳婦說:馬上就做好了,走啥的,多少吃幾口么。她們說:我們還和娃娃爭吃呀?!從廚房裡拉扯到院門口,還是留不下,三嬸扭頭朝豬圈裡瞅,狗尿苔已經跳進了豬圈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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