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79節

面魚兒沒有在牛圈棚,在開石家裡,這時候的開石咽了氣,屋裡一片哭聲。

在清早,開石突然精神好了許多,他能坐起來,還喝了一碗包穀糝稀飯,媳婦又問還想吃些啥,開石說他吃土豆糍粑。開石媳婦把這話說給了婆婆,面魚兒老婆說:他是不是想見鎖子呀?開石媳婦說:昨兒夜裡,他燒得糊糊塗塗的還念叨著鎖子,可這話咋去給鎖子說?面魚兒老婆說:你收拾好土豆,我給鎖子說去。面魚兒家是有一個石頭臼子,專門砸土豆糍粑的,開石分家另過後,石頭臼子就在鎖子現在住的屋裡,以前誰家要吃糍粑,都是去鎖子那兒砸的,可自從開石入了榔頭隊,鎖子入的卻是紅大刀,兄弟倆就沒少吵過。紅大刀散夥後,開石想讓鎖子給霸槽低個頭,改邪歸正加入榔頭隊,鎖子不聽,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你以為榔頭隊就永遠贏嗎,天布灶火磨子就不回來嗎?開石說:我念你是兄弟我才勸你,你個不知好歹!等捉住天布灶火磨子了,有你吃的虧!鎖子說:你還念兄弟情呀,你是看我的笑話!天布灶火磨子捉不住,我在村裡呀,你讓霸槽來逮我么,我等著他來逮哩!兄弟倆吵過這一架就成了仇人,再不招嘴,開石到面魚兒家來,看見鎖子在,屁股一擰就走,鎖子到面魚兒家來取個什麼東西,看見開石在,連院門都不進,喊著媽把東西遞出來也就走了。面魚兒在牛圈棚里給長寬訴過苦,說牛槽里見不得伸進個驢頭,他兩個兒子是一個山上的兩個老虎呀。長寬還說:這也好,咱古爐村之所以餓不死人,是一半水田一半旱地,天早了稻子不收包穀收,天澇了包穀不收稻子收。你兩個兒子兩個組織,不管誰贏你家老贏!說得面魚兒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面魚兒老婆去了鎖子那兒,說:你哥病得恁重的你真的也不去看看?鎖子說:他有他的戰友哩,我是啥?面魚兒老婆說:就是仇人也不至於這麼情薄吧,你等著他死了才去嗎?鎖子這才和他媽一塊拿了石臼到開石家。開石還在炕上坐著,鎖子說:好著哩嘛!面魚兒老婆就對開石說:鎖子一聽說你想吃糍粑,立馬就把石臼子拿來了。開石說:鎖子你坐。拿上凳子讓鎖子坐,這炕上被褥有疥哩,別給鎖子也染上了。鎖子說:沒事,我也有疥哩。鎖子就坐在炕沿上。說了幾句病的話,開石就又說起人榔頭隊的事,說:你愛聽不愛聽,哥還得勸你,這形勢明朗成啥了,縣上鎮上是聯指的天下,古爐村是榔頭隊的天下,你要在古爐村生活,你就得入榔頭隊。鎖子真的不愛聽,說:你要不是榔頭隊的,也不至於病成這樣,你是讓我也死呀么!開石媳婦說:你咋說這話,啥死呀活呀的,這不是來看望病人么,來害病人么。鎖子一直見不得這個嫂子,當下說:誰是來害病人了?村裡多少人染了疥,人家都沒事的,為啥我哥就疥上了臉?開石媳婦說:是我把疥往你哥臉上種了?!鎖子說:你凶啥哩,唼?有了你,這個家安寧過沒?要娃,沒了娃,大人,大人又得病……。面魚兒老婆過來就捂鎖子嘴,捂不住,從炕沿上推鎖子,說:你給我胡說!你胡說啥的!開石媳婦哇哇地便哭起來,鎖子順門就走了。面魚兒老婆又安慰開石媳婦,又勸開石不要生氣,事情總算安靜下來,開石說:我不生氣,給我砸糍粑,連湯帶水燴一碗糍粑。

燴出的糍粑端了來,開石吃了一口,卻不吃了。這當兒面魚兒從牛圈棚回來,他是聽說鎖子和開石媳婦叨了嘴,心慌慌地就跑了回來。到了院門外先聽聽動靜,院里安安靜靜的,鬆了一口氣,抬頭才看見南山嶺上滿是些白雲,入冬後從未見過這麼厚的白雲,而且從山頂上像瀑布一樣往下流。他進了屋,見開石好好的,就說:南山上的雲好看很!面魚兒老婆說:雲有啥好看的?面魚兒說:像天上的面盆子爛了,往下倒麥面哩!開石說:攙我到門口,我看看。面魚兒老婆和開石媳婦就攙著開石下了炕,開石腿軟,半天立不住,面魚兒老婆說:行不行?說天話哩,哪兒會倒麥面?開石說他行,顫顫巍巍到了門口,看了看,說:那是鋪棉花么!面魚兒還坐在屋裡系鞋,他的一隻草鞋帶子斷了,又接了一節繩子,但繩子總是結不到一起。突然面魚兒老婆說:開石,你咋啦,開石!面魚兒趕緊跑過去,開石的身子已經撲沓下來,他娘和他媳婦攙不住,就抱住了,開石的眼仁子就在眼眶裡不見了,兩個眼窩全是白。面魚兒幫著把開石抱上炕,開石的眼仁子又出現在眼眶裡,再叫卻不應聲了。

開石一心都想著媳婦再開懷哩,可就是等不來,他就死了,死成個絕死鬼。

開石一死,霸槽張羅著後事,開石是榔頭隊的人,榔頭隊的人家都去靈堂上弔唁,因為不是本家本族,自然不會送去獻奠,只是去看看,燒三根香罷了。而朱姓的人家卻去得少,按規成,都要送一刀紙的,卻改成了送十張紙,開合的代銷店裡就把一刀一刀紙又分成十張一沓出售。有的去了靈堂上把紙燒了,有的到了院里,見是榔頭隊的人都在那兒,把紙一放,也不去燒,就走了。

誰也沒有想到開石會死,開石也沒有想到,所以就在他病重得超不了炕,他和家裡人沒考慮過棺材的事,人突然一死,面魚兒說把他預備的棺材給開石用吧,土根、有糧和長寬都來給面魚兒說:這話你不能說!開石是你的兒子,可畢竟還不是親兒子,就是親兒子,都是親兒子給老子送終,你享不到他的福,倒把棺材讓給他?!面魚兒做難了,說:那總不能拿席捲了埋吧?長寬說:開石家裡那三格子板櫃,把櫃腿鋸了,打掉格子,不就行了嗎?面魚兒說:開石家裡值錢的也就這個板櫃了,那他媳婦……。長寬說:她沒生沒養的,開石一走,她還能留住?面魚兒覺得是這回事,便不再提讓出他棺材的話。每頓吃飯前都要給開石燒紙,開石媳婦卻遲遲不燒,面魚兒老婆說:你快來燒紙么。她說:你沒看見我正忙著要做飯嗎,你燒,你燒么。面魚兒老婆說:你不燒,我咋燒!開石媳婦跪在靈堂前,哇的就哭,哭聲里卻不提開石了,只訴她的可憐,以後日子咋過呀。院子里板櫃拉了出來鋸櫃腿,又拆了格檔和鐵栓,面魚兒老婆一眼眼看著,又抹眼淚,說:這櫃是開石三年前才做成的,做的時候他還說啥時候糧食把櫃能裝滿就好了,沒想他是在給自己做棺材。那櫃縫沒合嚴,給開石拿布糊一遍吧。問開石媳婦要布,開石媳婦說她沒布,面魚兒老婆又把自己的白粗布拿來,把板櫃裡邊糊了一遍,村子裡任何人死了,除了親屬,幫忙的人一般都不會太悲傷,一方面人都會死的么,一方面這個人死於病或死於老,似乎離自己還遠,就干著活,吃著煙,說笑的還是說笑,只是發感慨:唉,可憐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就死了。或許是:唉,咋這沒福的,孩子都大了,有勞力了,往後日子要好呀他卻死了。但是,開石的死使村裡差不多的人心裡都是驚的,開石是疥要了命,得疥的人又這麼多,會不會也要疥上臉?所以,既可憐了他,又害怕了他,入殮時白布把他裹得嚴嚴的,連頭連臉都沒露,指頭粗的繩索捆了一道又一道,希望把疥連同開石永遠封在棺材裡。開石的墓當然還在中山根的那片墳地里,但沒有用磚拱穴,僅僅挖了一個坑,坑要比往常的墓坑深了一尺,棺木放進去,就被土壅實了。

埋葬了開石,人們的心情並沒有好起來,不管是在窯場還是在公路的卡站上,誰一提說開石,立即有好多人制止,說:不要說啦!後來大家都避諱說,但是,每個人身上總是要癢的,只要一癢,立即就又想到了開石。他們在尿尿的時候,反覆地在交襠里看有幾個小紅疙瘩,相互見面了,以前問候吃了沒有,現在是都不做聲,先看著對方的臉,然後一個說:我沒事。一個也說:我也沒事。可誰能保證自己真的沒事嗎?人人心驚著,脾氣就暴躁,村子裡驟然地多了吵架,為誰家的雞偷吃誰家幾口晾曬的糧食,誰家的貓又趴在誰家的院牆頭叫春,他們就高喉嚨大嗓子的罵,甚至挽纏在一塊胡踢亂打。而窯場和公路卡站上的,也更是像吃了炸藥,得稱就和跟後打了一架,縣聯指的人插話向著得稱,跟後不願意了,又和縣聯指的人吵,結果跟後把人家的棉鞋扔到了州河裡,人家拉住跟後的胳膊就咬,咬出了四個血牙印子。甚至鐵栓和那個胖子話不投機也打起來,鐵栓打不過胖子,吃了虧,而已經被大家勸開了,胖子到小木屋的炕洞里去取他烘烤的一雙濕布鞋,鐵栓趁他頭鑽在炕洞,拾起個木條子就在他屁股上抽,把木條子都抽斷了。

馬部長召集了所有的縣聯總人和榔頭隊的人開了一次會,嚴厲指責著不團結現象,強調目前的形勢不容樂觀,縣聯總雖然失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並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據可靠的消息,省聯總正組織力量要來支援縣聯總,縣聯總也在蠢蠢欲動,糾集舊部,可能將有一場更大的武鬥發生。讓大家一定要團結,提高警惕,嚴堵嚴查。會後,霸槽就把鐵栓和跟後叫到一邊,讓鐵栓和跟後能主動去給縣聯指人賠禮道歉,但鐵栓和跟後就是不肯,霸槽耐著性子講賠禮道歉的重要性:一是沒有縣聯指的同志,天布灶火磨子能不回來嗎,榔頭隊能守住古爐村嗎?二是這一次為什麼武鬥,武鬥又這麼激烈,都是各派為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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