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66節

肚子已經很飢了,覺得腸子都癟得粘在了一起,狗尿苔的眼睛還是一條線,他眯著往天上看,太陽還在天上,從一朵黑雲里往另一朵黑雲里走,走得太慢,恨不得有個繩子一下子把它拉下來扔過屹岬嶺去。但是,他們還是不能離開,就靠在那土塄打起盹來。不知過了多久,善人推他醒來,夜終於來了,夜是比狗尿苔的眼睛還要看不清楚,是個瞎眼夜。善人說:肚子餓了吧?狗尿苔說:不餓。善人說:行,你行,比牛鈴耐餓。狗尿苔說:我是餓過火了才不覺得餓的。善人在黑暗裡笑了一下,拉狗尿苔爬上坡路。狗尿苔以為善人還要叫他把坡路上的蜂箱抬到山神廟的,正為難哩,善人卻說蜂箱破了,蜂也跑完了,問他是跟著去山神廟呢還是回家呀?狗尿苔當然要回家,他在路邊抓了一根草,再把草莖掐成一指長的節兒,撐住了一隻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摸摸索索地順著坡路下山去。

山下的路口燃燒著火堆,有人在火堆邊走動著,火光就把人的影子照到坡崖壁上,跳跳晃晃如鬼。狗尿苔猶豫了很久,想著通過路口的辦法。他慢慢地貼著崖壁移步,能看清那裡是明堂和答應,還有看星和金斗,手裡都拿著刀。明堂在說:別坐著,都起來,把眼睜大,我去尿呀!明堂走進黑地里撒尿,看星和金斗答應就站起來,看星說:眼睜大著哩,螞蟻也別想爬過去。三人要吃煙,每人都掏出煙鍋,一個人吃上了,另兩個人湊過去煙鍋扣著煙鍋對火。狗尿苔立即爬在地上,他認為他們都站著就看不到地上,他爬得飛快,撐在眼皮上的草節掉了,但褲子在地上磨出了聲音。誰?明堂首先在喊了。明堂在尿的時候手在襠里恨撓,還不解癢,從地上抓把土要在裡邊搓,一歪頭就看到一個影子在崖根動。看星金斗答應忙丟了煙鍋,一起喊:誰?!狗尿苔只好爬了起來,聲音發顫地說:我。明堂說:狗尿苔?你從窯場來的?!狗尿苔說:我咋能從窯場來,我和善人在半路上……。明堂說:你和善人存心搗鬼哩,善人呢?狗尿苔說:善人回山神廟了。我們存心搗鬼?不搗鬼你們不是就打開啦?!你看我臉,看我臉,臉叫蜂蜇成啥了!明堂說:那你活該!要不是蜂在那兒,窯場早被我們收復了!狗尿苔說:要是人家打下來呢?明堂說:你這是啥話?滅紅大刀的威風,長榔頭隊的志氣?!答應說:算啦箅啦,讓狗尿苔回去。他擤著鼻涕給狗尿苔臉上抹了一下。明堂卻過來在狗尿苔身上摸,摸了頭摸了腰,摸了褲子還脫了鞋,再讓張了嘴。狗尿苔說:你驗牲畜牙口呀?明堂說:我懷疑你和善人放蜂是榔頭隊故意安排的,霸槽又讓你給村裡誰帶紙條啦?狗尿苔說:你搜,你搜!明堂搜不出什麼,捏了一下狗尿苔的交襠,說:碎髁也長個東西么。狗尿苔受到了侮辱,他說:別把病傳給我!明堂又捏了一下,罵道:就傳給你!我們都癢,你憑啥不癢?答應踢了一腳,說:碎髁還不走?!狗尿苔就跑走了。

狗尿苔往家走,他覺得委屈,委屈了又不能說,就一腳高一腳低,故意踏得生響。卻想起婆不知怎樣為他操心,而見了婆又該如何對婆說呀,正在腦子裡琢磨哩,似乎覺得哪兒有響聲,他停住腳往前看,隱隱約約看見前邊兩棵樹在搖晃。這兩棵樹都是桑樹,一棵結桑葚,一棵從來不結桑葚,原本桑樹不會長那麼長的枝條,但它們都枝條又細又高,有一點點風就你搖過來他搖過去,然後合在一起搖,牛鈴就說過那是流氓樹,流氓樹偏長在迷糊家院牆外,就是氣迷糊哩。狗尿苔開步要走,又是一下聲響,這聲響不是桑樹抱在一起磨出的咕咕聲,倒像是腳步,從迷糊家院子里傳出來的。狗尿苔這下用手把左眼皮掰開,看到迷糊家的院門還鎖著呀,迷糊又是在窯場,莫非迷糊家裡進了賊了?狗尿苔躡了腳趴到院牆上,從砌壘的廢匣缽孔里往裡看,是模模糊糊有個人,肩上扛著一個口袋,手裡還提著一口鍋,竟然就是迷糊。啊迷糊是咋進村的,進村的路只有一條呀!狗尿苔這時候倒不恨了迷糊,他要報復明堂,就等迷糊翻過院牆跑了,他就去村裡尋天布,要告明堂的狀,看守個屁哩,該查的沒查不該查的卻查了,心裡說:讓天布收拾你!

但是,還沒有尋著天布,另一個巷道里有了急促的腳步聲,就有人喊:把迷糊抓住!狗尿苔也就跑,他不知道在哪個巷道里迷糊被發現了,跑了一巷沒人,又跑了一巷,他突然地興奮了,也喊起來:抓迷糊!抓迷糊!狗尿苔終於在三岔巷那兒看見了迷糊,是五六個人在舉著火把攆,而光亮中迷糊在前邊跑,仍然肩上扛著一個口袋,手裡提著一口鍋,攆的人跑得並不快,舉火把的還跌倒了,火光似乎要滅,忽閃忽閃又亮起來,迷糊已經跑到前邊,從老誠家的豬圈牆上跳過去,不見了。攆的人到了豬圈前,在豬圈裡尋,豬圈裡只有一個肚子貼著地的母豬,他們納悶了:豬圈牆被豬拱坍過,老誠在那裡用大石頭壓著三頁木板,又在木板上捆了一堆狼牙棘,迷糊能跨過狼牙棘拐入另一個巷子跑了?攆的人說:這不可能,他是老虎呀?!跑近來的狗尿苔卻在狼牙棘下發現了一隻草鞋,這草鞋又寬又長,斷了鞋帶,分明就是迷糊的,他清楚肯定是迷糊跨過狼牙棘逃跑了的,也驚奇他怎麼就能跨過那狼牙棘呢?

在路口看守的明堂聽到喊聲和看星也跑了來,問:迷糊呢,迷糊呢?攆的人說:你們在路口負責看守哩,誰叫你們來的?明堂說:你們這邊喊哩,我們能不跑來?!攆的人說:我們攆著就讓他往山上跑,你們不在那兒,他不是又跑上山了?明堂說:你咋能知道他還要往山上跑?攆的人說:他背著口袋和鍋,分明是山上的都餓匪了,進村拿糧食去做飯的。明堂說:他就是上山也跑不脫,答應金斗還在那兒守著。攆的人說:明堂,這我得問你哩,他迷糊是咋進村的,山下進村就那一個路口,他咋進來的?明堂不言喘了,他也覺得奇怪,突然指著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帶進來的?狗尿苔說:我咋帶進來的,裝在我兜裡帶進來?明堂說:肯定你先進來引開視線,他趁機溜進來!狗尿苔說:你胡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我能幫他進來?他知道事態嚴重了,哭聲都拉出來。攆的人說:狗尿苔沒這個膽的。

他們沒有再爭吵下去,一起往路口跑。他們的想法是還得去守住路口,守住路口了,他迷糊就上不了山,即便他迷糊不是要上山,那順便由他去跑吧,要防止都在村裡攆迷糊,而榔頭隊趁機從山上衝下來。一伙人還沒跑到路口,老遠就聽到廝打聲,果然是迷糊還是要從路口跑上山,在路口和答應金鬥打開了。明堂就急了,老遠喊:迷糊迷糊,我日你媽!等都跑過去,迷糊卻跑上坡路,攆了一會兒,沒攆上,返回來,答應和金斗還坐在地上沒起來。原來迷糊跑了來,答應和金斗去攔,迷糊就掄著口袋和鐵鍋,鐵鍋把火堆的灰打了起來,金斗往前一撲,火燎了眉毛頭髮,他哎喲一聲蹴下去,迷糊一口袋便又掄倒了答應。

迷糊能從窯場跑回村,又能從村裡跑回窯場,當天布磨子灶火他們都來了,覺得羞辱,這種羞辱很快轉為憤怒,就兵為兩股,一股把守路口,一股舉了火把往迷糊家去,打不著迷糊,要拿迷糊家裡的東西泄恨。迷糊家的院門鎖著,門扇不結實,是用楊木板做的,踹了幾腳就踹開了。進了屋該拿些什麼出氣呢,柜子里有幾斗糧食,把糧拿走,他狗日的提了一口袋糧去窯場哩,讓他再回來喝西北風去!可把這些糧食往哪兒拿呢?火把突然就滅了,無數的手在柜子里抓,有人抓了裝在兜里,有人脫了夾襖來包,有人也就扎了褲腿,抓起來往褲腰裡塞,褲腿沒有紮實,塞進去的糧食又漏了出來,火把又點亮了。磨子在喊:到廈房裡去!那些沒紮實褲腿的蹴下來重新把褲腿紮好,將漏下來的糧食順手抓了又撒到屋角,說:讓老鼠好過去!在廈房裡,灶台上,鹽罐子里沒鹽,辣罐子里沒辣子,有人在罵:狗日的窮得還不如我么!鍋灶旁的八斗瓮里是一瓮酸菜,酸菜拿不走,揭開瓮蓋,呸,唾一口,還不解恨,抓起一把灰撒了進去。從廈房出來,院門內的牆上掛著十幾雙新打出的草鞋,一人拿一雙把腳上的爛草鞋換了,把鞋耙子摔斷在地上。

狗尿苔是很晚才回到家的,婆一見他臉腫得還像個木瓜,當下就哭了。狗尿苔見婆沒有罵他,又哭得傷心,他就給婆說了他和善人怎樣制止了一場械鬥,他問婆:是讓打出人命來呢還是讓我腫個臉?婆就不哭了,把狗尿苔摟在懷裡。狗尿苔說:你不要摟我,我臉上有鼻涕哩。婆說她不嫌有鼻涕,端了燈細細地看他臉,倒埋怨善人只管給孫子臉上抹鼻涕哩,咋就不把臉上的蜂刺取下來。狗尿苔說:你能看到蜂刺?婆說:咋看不到?就讓狗尿苔躺在她懷裡,照著燈在臉上捏蜂刺,捏下一個,放在狗尿苔手心,又捏下一個放在狗尿苔手心,竟捏下二十三個來。捏凈了蜂刺,又塗抹了一層鼻涕,婆孫倆才上炕去睡,而就在狗尿苔脫下衣褲,衣褲里還掉下來四個蜂,都被壓成了扁的。

這一夜狗尿苔並沒有睡好,天明也不貪懶覺就起來了,又要出院門。婆說:今日不準出去!狗尿苔說:不知眼睛清亮了沒,我去看看南山上的雲。婆說:你看我。狗尿苔說:你離得近,當然能看清。婆說:你就給我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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