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60節

柏朵火燃起來,狗尿苔和婆就吆著豬從火堆上往過跳,但豬不跳,一見火往後退。水皮生個漆疹都跳哩,你病了你不跳?!狗尿苔把豬的肚子一摩挲,原是想讓它放鬆了往起跳,豬卻一下子卧下去,舒服得四個蹄子都舉起了。豬蹄小小的,還穿著皮鞋。狗尿苔說:啥時候了,還貪受活?跳,跳過去了再讓你受活!豬就站起來,腿顫顫忽忽,從火堆上跳了過去,反過身,停了停,又跳了過來。柏朵火燎著了豬耳朵上的絨毛,豬沒有叫,就在狗尿苔的腳前又卧下了。狗尿苔不能食言的,蹲下去給豬摩挲肚子,氣得旁邊的雞直打嗝兒。

跳過火堆,婆就把火踏滅,又把沒燒盡的柏朵扔在了院門外的路上,意思是送了瘟神。安頓著豬在雜物間睡了,婆孫倆在廚房裡添水做飯,風箱哐啦哐啦地響,有人在敲門沒有聽到,門就被咣地踢了一下。婆把淘米水端出來給桃樹根下澆,聽見門響,開了見是天布。婆趕緊說風箱響得沒聽到敲門,就把凳子拿過來讓天布坐,天布的黑臉卻很快活泛起來,竟然誇著婆把院子收拾得這麼乾淨,連個柴草渣兒都沒有。婆說:乾淨啥呀,你可是成半年的時間沒來我家了,喝水呀不,窩的漿水味兒正順哩。天布說:一天儘是忙么。狗尿苔呢,我給狗尿苔說句話。婆說:給他說話?他屁孩給他說啥,你給我說。天布說:這事你不知道。就叫了一聲狗尿苔。

狗尿苔在廚房裡已經知道天布來了,心裡疑惑:他咋到我家來了,找我說什麼話?琢磨著,慢騰騰出來,天布卻拉了他到上屋,婆也跟了來。天布說:蠶婆你忙你的。但婆沒有走。天布也就不避了,對狗尿苔說:是不是禿子金在他家豬圈抱著豬說萬壽無疆?狗尿苔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卻說:這你咋來問我?天布說:牛鈴說啦,他和你路過禿子金家豬圈,禿子金對豬說萬壽無疆,有沒有這事,這你得老實給我說。婆就急了,說:天布,這事與我娃無關呀!天布說:是和狗尿苔無關,我只是問問他聽到禿子金說萬壽無疆了沒有。狗尿苔說:我是和牛鈴路過禿子金家的豬圈,我是看見禿子金抱著他家的豬。天布說:他說萬壽無疆?婆說:天神,禿子金咋能說這話?!天布說:他說這話就是反革命!他說了?狗尿苔說:這,這……。天布說:這可是大事,你不要吞吞吐吐,包庇反革命那就是反革命!婆腿在打顫了,但還是跨進了門檻,護住了狗尿苔,說:天布,你不敢逼娃,這會嚇著娃的.就問狗尿苔:你聽到了?聽到了你就說聽到了,沒聽到就說沒聽到。狗尿苔說:他說別人家的豬都死,他家的豬還好好的,是萬壽無疆。天布說:這就對了,他惡毒攻擊毛主席,有時間有地點有人證。

這時候,磨子和灶火一塊也進了院.天布對他們說:牛鈴提供的情況屬實,你們先造聲勢說有人在惡毒攻擊毛主席哩,再刷些標語出來,就說誰反對毛主席就堅決打倒誰,聲勢煽起來了,明天咱讓武干從學習班叫人來,就揪他禿子金!磨子和灶火都很激動,出門走的時候,還對婆說:蠶婆,晚上做了啥飯?婆說:米湯么。灶火說:才是米湯,擀一頓撈麵吃嘛!說著從院門口跑出去了。婆慌得端著兩隻手,看天布坐在那兒自個掏出煙末搓煙捲兒,她也坐下,天布站起來吃煙了,她也站起,眼睛一直看著天布。天布說:這就好,這就好際。狗尿苔,明日我們去揪禿子金,他要不承認,你得出來作證。狗尿苔說:還要我作證?婆說:這使不得,天布,我家和人不一樣,能作證嗎?牛鈴根正苗紅,他作證就行了。天布說:狗尿苔要作證,一定得作證,出身不好,這也是立功贖罪的機會么。到時候,你不用害怕,剛巴硬正地作你的證,紅大刀那麼多人,你怕啥?就這樣定了!天布說完,便頭也不回走了。

婆一下子關了院門,拉著狗尿苔到上屋,上手就是一耳光,罵道:我給你遞話哩,你就恁笨聽不來,你說你沒聽見禿子金說什麼不就完了,你說的恁多是尋著惹事呀,你這一說,禿子金還活命呀不,就是不殺了他,不住牢,他少得了進鎮上學習班?!狗尿苔說:他禿子金就是說萬壽無疆么。婆又是一個耳光打過來,說:你耳朵就那麼靈,叫你幹活時裝聾賣啞,聽那不該聽的話就耳朵靈呀?狗尿苔說:他禿子金也不是好東西,他活該!婆說:你是貧下中農啦,你是能踢能咬啦,他禿子金再不好,把他揪出來了,他怎麼恨咱,榔頭隊的人又怎麼恨咱,咱是能惹得起村裡誰?!婆越說越可怕,狗尿苔的臉就苦愁了,像顆凍青了的土豆。他看著婆,聲低得像蚊子叫,說:那明日讓我作證,我咋說呀?婆看著他嘴唇動,說:你說啥?狗尿苔又說了一遍:明日作證我咋說呀?婆說:咋說呀?婆也沒了主意,一股子眼淚沒聲沒息地在臉上流下來。婆的臉皺紋太多,皺紋又多是橫著長,眼淚就先是順著皺紋兩邊流,再是又翻過皺紋朝下流,流進了嘴裡,流到了下巴上。狗尿苔就偎在婆懷裡,拿手給婆擦眼淚,婆又抱住了狗尿苔,婆孫倆一疙瘩窩在蒲團上。門腦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地說話,它的話婆孫倆好像沒有聽,就翅膀扑打著巢。突然,婆吸了吸鼻子,說:這嗆的煙?!忽地站起來就往廚房跑,廚房裡一片光亮,是灶膛的柴燃到一半了,柴頭子從灶口掉下來引著了灶口下的柴草,起了明火,一股子濃煙從廚房門裡湧出來。婆衝進去就拿腳踏火,狗尿苔也跑進去踏,婆喊:拿桶水澆!快澆!狗尿苔提了桶卟地潑過去,火是撲滅了,氣得婆一撲沓坐在地上,說:哎咳咳,這都乾的啥事呀,娃娃!

晚飯狗尿苔只吃了一碗,婆逼著他又吃了碗,說:吃飽,作證的事明日再說吧,吃了快睡去。狗尿苔就上炕去睡了。婆收拾了鍋碗,關了雞圈,又給豬面前放了半盆綠豆湯,婆也上了炕,但婆沒睡,剪了老虎獅子紙花兒放在狗尿苔的鞋殼裡,又剪起許許多多的蛇,蜈蚣,蟾蜍,蠍子,壁虎,分別放在了狗尿苔的枕頭邊了,才吹了燈睡下。

往常的夜都是安靜的,可這一夜巷道里不斷地有人跑動,誰家的狗又在咬。狗尿苔在婆睡下後他就醒了,手伸出被窩,手在黑夜裡看不見了,他在心裡給夜說話,覺得夜是一個披著黑衣裳的瞎子,盼能快走快走,走到天亮就好了。可又想,黑夜完了就是明天了,明天他得叫去作證呀!與其那樣,夜還是不要走,一直一直都是黑的吧,他就永遠睡在這土炕上,睡在婆的身邊。婆說:你咋沒睡著?狗尿苔說:我尿呀:婆說:起來尿去,慢慢摸著牆走,摸到尿桶了往桶里尿,別尿到桶外邊?狗尿苔說:噢。卻又說:婆,明天作證我不去.婆說:不去由不了你么。狗尿苔說:那我病呀,我病了就去不成了。婆說:你要病就能病了?狗尿苔說:我能的。婆說:唉,你要是能,也就惹不下這事啦。陝尿去!一陣窸窸窣窣,好像還咕咚了一下。婆說:又撞在牆上啦?狗尿苔沒吭聲,尿桶里終於起了噹噹當的響聲。

但是,這響聲卻沒完沒了。

婆說:你尿屋檐水呀,尿不完?

狗尿苔也覺得自己怎麼就尿不完呢,迷迷瞪瞪在黑暗裡站了好久,婆一問,腦子清亮了一些,原來自己還站在尿桶邊。他說:我尿完啦。

婆說:那咋還響哩?

狗尿苔說:是誰敲咱院門哩。

婆一下子坐起來聽,耳朵雖然笨,聽出果然是院門在響,低聲說:這個時候了誰敲門,又是天布?你上來,快上來。狗尿苔就摸上炕,緊張得打牙花子。婆說:你睡你的,我去開門,不管我給天布說啥,你都不要吭聲,我就說你睡了,睡下了像豬一樣叫不醒。

連婆也沒有想到,開了院門進來的不是天布,也不是磨子和灶火,是霸槽。

霸槽進了院就叫著蠶婆,叫得很殷勤,說實在不好意思,你都睡下了還把你叫醒。但他又說,其實,古爐村今天晚上大多數人還都沒有睡。說得婆有『了愧疚:自己不是貧下中農,自己竟睡得這麼早。婆說:生產隊加什麼夜班了?霸槽說:那倒不是。婆哦哦著,先進屋點了燈,讓霸槽進來,她忙拿梳子梳頭髮,又從牆上的衣鉤上取了件月白衫子要加穿上,說:不會是誰……?婆的意思是既然生產隊沒加夜班幹活,那就是誰生急病了,或是誰的媳婦要生了,需要她去整治。霸槽說:啥都不是,就是誰病了,誰生呀,也用不著我來的,我來找狗尿苔。婆當然明白這些,他霸槽能來,肯定是革命的事,造反的事,婆是故意要這麼說,但是,一聽說霸槽來找狗尿苔,她一顆心揪起來了,揪得一陣疼。

婆說:哦,找我娃呀,咋都來找……

霸槽說:准來找過狗尿苔啦?

婆說:擦黑時天布來過。

霸槽說:這就對了!竟然徑直往卧屋裡走。婆有些急,說:霸槽,霸槽。拿著油燈要跟過來,油燈芯子像豆,在黑暗裡閃著光,卻使霸槽的影子忽大忽小地在滿屋的牆上跳。霸槽已經走到炕邊,一揭被子,狗尿苔光溜溜地趴在那裡,發著鼾聲。起來,狗尿苔,起來!霸槽拍打了一下狗尿苔的屁股,狗尿苔只得起來了,說:霸槽哥!

霸槽說:你下午是不是在三岔巷頭的廁所里尿過尿?

狗尿苔說:嗯,沒進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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