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50節

紅大刀隊里都是姓朱的,榔頭隊里姓朱的就陸續又退出來加入了紅大刀隊。退出來的人不好意思,唉,咋不早成立啊,早成立哪有這事?卻又抱怨以往朱姓人不抱團,而姓朱的畢竟是姓朱的么,保大宋江山的還不是楊家將?!紅大刀也有了自己的大字報欄,但名字不叫大字報欄,叫宣傳欄,就在山門斜對面的三岔巷口。那裡是一棵老葯樹,老得半個身子都空了,裡邊填了磚頭和石灰,樹後斜著分出三個短巷,東邊短巷頂頭的是灶火家,他家的門朝東開,對著村主巷道的是一面山牆,這山牆做了宣傳欄。水皮曾在山牆上寫了大標語:紅榔頭砸燒舊世界。灶火就把標語鏟了。鏟時水皮娘在旁邊看,灶火一邊鏟一邊說:我鏟我家的牆皮,誰管得著?!又搪上一層白灰,用木條子把四邊框起來。凡是姓朱的某某退出了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隊,宣傳欄里肯定貼布告:歡迎某某加入紅大刀隊。幾日里,這樣的事件不斷發生,村子裡就像一鍋油煎了,嗞嗞響,濺油星,人都急著。到了飯時,家家有人端了飯碗往巷道里瞅,一旦瞅著有人了,便湊過去。人都是長舌婦長舌男,相互打探:誰誰退呀?誰誰咋還沒退?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嘁嘁啾啾。

古爐村有了兩派,兩派都說是革命的,造反的,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又都在較勁,相互攻擊,像兩個手腕子在扳。在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鬧社火,社火還要到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去展示評比,支書為了提高古爐村社火的榮譽,就曾把村人分了兩組,兩組也是朱姓人家一組,姓夜人家一組,兩組爭強好勝,比巧斗奇,在出台的頭一天都精心準備又高度保密。那時的狗尿苔和牛鈴比現在還要小,誰也不注意,他們就兩頭跑,傳遞情報,那邊扮了「西遊記」,孫悟空的金箍棒上還能站立個白骨精,這邊知道了就扮「天仙配」,牛郎的扁擔上兩根細繩各吊一個孩子。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鈴,雖然牛鈴是榔頭隊的,他不能再到紅大刀隊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著他哪兒人多去哪兒,哪兒熱鬧去哪兒。狗尿苔完全忘卻了婆的叮嚀,他覺得這日子就像是節日,天天都是節日。他是不嫌人作踐的,到哪兒受人作踐著就作踐吧,反正是蒼蠅,蒼蠅還嫌什麼地方不衛生嗎,被作踐了別人一高興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讓他們作踐。水皮說:狗尿苔,你身份那麼不好的,咋比我活得滋潤,你知道為啥?狗尿苔偏說:我人緣好么。水皮說:啊呸!你是個狗尿苔,侏儒,殘廢,半截子磚,院子里卧著的捶布石!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了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狗尿苔這回沒生氣,他覺得是這麼個理,以前老想著個頭長呀,長得像守燈那麼高又有什麼用呢,誰見了會和你說話?他再不求長了,看見巷子里的樹再不量身高刻線。嚯嚯,我就是半截子磚,半截子磚砌不了牆,扔到路上我可以絆你!我就是個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墊死你!

狗尿苔從此見了半截子磚和捶布石就感到親切。

這一天,狗尿苔去泉里擔水,走到半路,看到路正中有一塊半截子磚,他去擔水時路上並沒見到這半截子磚,回來卻見了,他就放下水桶,說: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半截子磚說不了話,身子縮得瓷瓷的。狗尿苔說:你比我能守住口。把桶里水往半截子磚上一淋,水滋滋滋滲了,狗尿苔知道半截子磚知道他在對它說話了,就拾起磚,把它放在旁邊的院牆頭上。來回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

來回的羊角瘋又犯過幾次,不犯的時候說話走路也覺得不對勁了,她是來問婆在不在家,狗尿苔說婆不在,她讓狗尿苔看她新染了一節布,染得像狗嚼過一樣,深一塊淺一塊,她說:染得好吧?狗尿苔說:不染更好。來回說:宣傳欄上有你名字哩,還不去看?狗尿苔覺得她說瘋話,說:呀,那我給我婆長臉啦!來回說:長你媽個腳!狗尿苔不輕狂了,說:真的有我名字?來回說:沒人給你說吧,誰給你說呀?只有我給你說哩。狗尿苔說:寫我名幹啥?來回說:你以為是贏人呢?

狗尿苔不顧了水桶,往三岔巷跑,才跑到前邊的一個巷裡,一隻貓在逗老鼠,老鼠一跑,貓就撲上去逮住,老鼠不動了,貓用爪子撥,老鼠又一跑,貓再撲上去逮住,這麼逮逮放放,一直到了中巷口,他攆上去把老鼠尾巴踩住了,提起來,看見灶火家山牆下站著八成。他喊:八成,給你個老鼠點火!

老鼠點火就是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點著了,讓老鼠跑,老鼠跑起來就是一個火球。老鼠是害物,村裡人常這麼點,但這要在晚上點了好看。

八成說:還點老鼠哩,人家把你點了!

狗尿苔說:誰點我,我日他媽!

八成說:要日他媽,你上炕去還得搭個小凳子吧?

狗尿苔提著老鼠走近去,宣傳欄上是貼了一張紙,白紙黑字。

狗尿苔說:上面寫的啥?

八成勉強能讀些字,念:聲明。我受了狗尿苔的欺,欺什麼呢?欺啥和啥唆,不明不白加入了榔頭隊,現在我要啥暗投明,反啥一擊,從今日起退出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來。牛鈴。

狗尿苔腦子轟地一下,眼前都是火星子,手一松,老鼠掉在地上。老鼠掉在地上沒有動,他跺了腳,說:還不跑!老鼠晃了一下頭,撒腿就跑。狗尿苔眼睛開始黏糊,對八成說:是牛鈴寫的?

八成說:是牛鈴寫的。狗尿苔說:這不是牛鈴寫的,牛鈴不會寫字。八成說:牛鈴不會寫字,是會寫字的代牛鈴寫的。有沒有這事?狗尿苔說:別人人榔頭隊,牛鈴說咱們也人吧,我說你人,我身份不好人不成,他就入了,與我屁事?!狗尿苔上前要撕那紙,八成說:不敢,你要破壞文化大革命呀?你要撕,我走了你撕。

狗尿苔擰身往回跑,他覺得他從頭到腳都起了火,火燒得皮膚通紅,那是羞紅的,這紅立即變黑,黑得成了茄子色。牛鈴,啊,牛鈴,你要退出榔頭隊就退出榔頭隊么,怎麼要牽扯我,牽扯我也就牽扯吧,不至於還在大字報指名道姓?!牛鈴啊牛鈴,我×你媽!巷道里沒有人,狗尿苔害怕碰著人,把水桶擔回家,一整天再沒出門。

糟糕的是牛鈴的聲明貼出來後,紅大刀隊又貼出了三張紙的大字報,對牛鈴的棄暗投明反戈一擊,表示歡迎,評論紅大刀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參加者百分之八十是貧農和下中農,百分之二十是中農,絕對沒有一個五類分子,不像有些組織,借文化大革命機會,糾集一批牛鬼蛇神興風作浪。大字報並沒有公開點名榔頭隊,卻列舉了狗尿苔,說狗尿苔是什麼人,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國民黨偽軍官在台灣伺機反攻大陸,他竟然也參加了某組織,而且拉攏、欺騙、教唆了牛鈴,使牛鈴錯上賊船,誤人歧途。他們想幹什麼?是配合台灣國民黨還是配合蘇聯修正主義內應外和著顛覆社會主義?!三張紙的大字報一貼出,榔頭隊第二天就貼出了五張紙的大字報,他們直接點明紅大刀,說紅大刀策反了牛鈴,又以牛鈴的事造謠惑眾,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牛鈴是什麼人,他是個變色龍,而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狗尿苔壓根兒就不是榔頭隊的人,他參加的是紅大刀。榔頭隊是響噹噹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隊,紅大刀里有五類分子,想幹什麼,要渾水摸魚嗎,趁機變天嗎,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說,榔頭隊大字報比紅大刀大字報的排比句多,新名詞多,讀起來慷慨激昂又新鮮好奇,榔頭隊的人都很得意,而紅大刀的天布就抱怨馬勺文墨沒有水皮深,對著馬勺吼道:你講究是古爐村的老文化人,你就寫不過他水皮?!馬勺反駁說水皮是中學生,而他是小學畢業生,水皮那些詞還都是抄襲了外邊的一些傳單,但水皮是姓朱的,你們頭兒沒本領把水皮拉回來,自己養的狗反讓狗咬!姓朱的就全罵水皮是叛徒,是漢奸。

水皮緊張得再也不畫毛主席像了,因為在各家門口噴繪毛主席像,有人給他吐唾沫,翻白眼,還放出狗來咬他。凡是出門,就跟在霸槽後面,狐假虎威。更慘的是狗尿苔,兩派的大字報上都點了他的名,都在罵他是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是階級敵人,他再也沒以前的歡勁了,在自家屋裡憋了兩天不出門,出了一身的熱痱子。婆倒勸他出去玩,他說:我害怕見人,他們都罵我哩。婆說:要出去,只要不打你,罵就讓罵吧,你全當聽不見。狗尿苔說:有耳朵哩,咋能聽不見?婆說:就當是颳風。狗尿苔說:那不是颳風么。婆抱住了狗尿苔眼淚就流下來。狗尿苔看見婆眼淚流下來,他說:婆,我出去玩呀。

狗尿苔從院門裡出去,他摘了一片樹葉,揉,揉,揉了兩個小球兒,塞在了耳朵里,外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可眼睛總是能看到人的,就盼著巷道里沒人。是沒人,他走過去。但剛要走出巷口,巷口外的樹下站著一簇人在那裡爭吵,他就又返回來。婆問咋又回來了,狗尿苔說燕子叫他哩。婆知道狗尿苔還是不願意出去,就說:噢,我也聽著是燕子叫你哩,燕子說窩在院門框上風大,要把窩築到上房門框上。狗尿苔說:就是,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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