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 第48節

古爐村人提高著警惕,嚴防著麻子黑越獄後跑回來。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門口灑上了灶灰,隨時留神著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腳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棗刺,要把酸棗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牆頭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敢開院門要翻院牆,讓狗日的翻不過去。他覺得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鈴想不出來的,村裡所有人都想不出來。

狗尿苔拿了鐮和背簍剛出了村巷,杏開在叫他。杏開的臉紅撲撲的,穿了一件緊身的碎花布襖,拿著一把杴。問狗尿苔幹啥呀,狗尿苔沒告訴她,杏開說:拾柴禾呀?這麼曬的日子拾啥柴禾,沒燒的了,到我家麥草集上裝一背簍去!狗尿苔從來沒見過杏開這麼待他,說:杏開有啥高興事?杏開說:我有啥高興的,剛才還哭著哩,晌午吃過飯睡了一會兒,夢著我大了,我大說他房子漏雨,醒來我心就發慌,是不是我大墳上裂了縫,下雨灌進水啦?狗尿苔說:我跟你去看看。往墳地去,狗尿苔卻安慰杏開了:夢都是反的。杏開說:夜裡夢是反的,白日夢都是託夢哩。杏開走路腳下像有了彈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顧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著還是攆不上,就覺得杏開的襖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無數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墳地,遠遠看著天布在另一片墳地里蹲著,狗尿苔說: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墳了?杏開看了一眼,說:他家的墳在山腳那邊呀……他最近沒民兵訓練?狗尿苔說: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還訓練?哎,杏開,你說美帝蘇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開說:你倒操心,美帝蘇修就是打進來了,榔頭隊也會撲上去打哩。杏開揮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頭,狗尿苔發現杏開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紅。

滿盆墳上的草已經長上來,還開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頭蛋大的花,摘一朵下來並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開了一大片,陣勢把狗尿苔震了,他說: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又要說:咦?那菊又成黃的了。他覺得菊在給他扮鬼臉呢。杏開說:到墳上了,你吱哇啥哩?!卻突然大呀大呀地叫著,就跪在了地上。狗尿苔往墳的右后角看去,那裡果然有一個洞,拳頭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墳後邊斜坡上有下雨流進去了水的痕迹。狗尿苔嚇了一跳,還真是滿盆託了夢了!杏開一邊哭一邊鏟土填那個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會兒還沒填好,天布走過來了。

天布沉著臉,他的顴骨高,從側面看去,顯得很兇。他走過來並沒招呼狗尿苔和杏開,也沒問他們在墳上幹啥。狗尿苔故意咳嗽了一下,咳嗽也白咳嗽了,天布一腳踢飛了一塊土疙瘩。狗尿苔只好說:天布哥,你幹啥去了?天布說:我屙哩!狗尿苔說:到墳地里去屙?天布說:我想在哪兒屙就在哪兒屙,屙屎該不會關柴草棚吧?!狗尿苔覺得奇怪,天布平日待他好的,今日說話倒是吃了炸藥!他說:柴草棚?天布哥,你不知道支書已經放回家了嗎?天布說:他支書沒彩,是我就不回去,死在他柴草棚里!狗尿苔就拿眼看杏開,杏開把洞填完了,說:天布叔,誰敢關了你?天布竟然沒做聲,卻對狗尿苔說:灶火他媽把腿摔斷了,姓朱的都去看望,你咋沒去?要去跟我走。狗尿苔對杏開說:咱一塊去。天布說:我讓你走呢,你磨蹭啥?狗尿苔說:我讓杏開一起去。天布說:不是姓朱的去幹啥?狗尿苔說:杏開不姓朱?天布說:哪兒還有姓朱的?杏開倚著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嘩嘩地搖。杏開說:天布叔,你就這樣作踐我,在我大墳上你作踐我?!人和樹都彎下去,樹彎到地面又嘣地伸直,杏開趴在那裡哭她大,哭得聲嘶力竭。狗尿苔去拉她,她不起來,再拉,杏開摔開他的手,恨著說:你拉我幹啥,你跟他天布走么!讓說情的時候我就是朱家人,人放了我就不是朱家人了,不要拉我!天布哼了一聲走開了。狗尿苔立在那裡,是跟天布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等候杏開,他拿了主意,不跟天布回村,也不守候杏開,他砍他的酸棗刺去。

狗尿苔往山根走,走過了那片墳地,也就是天布屙屎的地方,那裡有三四個墳丘,並沒見有屙下的屎,倒是霸槽他大的墳丘上有了一小堆虛土。拿腳踢了踢,虛土下是一個木橛子。他不明白在這裡釘一個木橛子做啥,但天布是民兵連長,他沒事咋能來釘個木橛呢?割了一背籠酸棗刺後,去麻子黑家院牆上壓了,狗尿苔回家問婆在墳上釘木橛子做啥用?婆說:木橛子?誰在墳上釘木橛子?要咒人斷子絕孫了才在人家的墳頭上釘木橛哩,你咋問這話?狗尿苔就不敢說天布了,支吾道沒啥,他是順嘴說的。婆說:說話咋能順嘴說哩?禍從口出,你給我記住,在外邊別多嘴,要說話想好了再說。狗尿苔說:知道!婆說:你不耐煩啦?狗尿苔趕緊說:知道了,婆,這行了吧。

就在這個晚上,狗尿苔一個人去霸槽他大的墳上把木橛子拔了。他沒有叫牛鈴,牛鈴嘴敞,擔心要告訴霸槽的。他把木橛子拔了後又釘在了麻子黑他大的墳頭上,釘上了,沒有用土蓋。

很快,來聲又到了古爐村,他帶來了針頭線腦,帶來了狗尿苔愛吃的離鍋糖,帶來了戴花喜歡的扎褲腿的黑綢帶子,也帶來了讓古爐村放下心的一個消息:麻子黑越獄後又被公安局抓住了。

此後的多日,人們談論的幾乎全是麻子黑二次被抓的故事,這故事的說法不一,一是說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他就潛伏在洞里,但他沒有吃的,半夜裡出來到山下的地里偷拔蘿蔔,被人發現了,立即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人圍了山,把他抓住的。二是說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這些洞原先都塑了神像,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神像就被砸了,但有一個女的老不生娃,偷偷上山進洞燒香,麻子黑就趴在洞頂上。那女的說神呀神呀給我個娃吧,如果說我沒生育能力,我在娘家是懷過胎的呀,如果說是我男人沒能力,可我並不全靠他呀……麻子黑忍不住笑,這一笑從洞頂跌下來,嚇得那女人連滾帶爬下山,說洞里神顯靈,她求子就摔下那麼大個人來。公安局知道了,懷疑山洞裡是麻子黑,就搜了山,果然抓住了麻子黑。不管哪種說法準確,但麻子黑在雞冠山的石洞里是被重新抓到的,麻子黑壓根兒就沒有回到古爐村。開石就說:我早說了,麻子黑再蠢,也不會蠢到要回來,你們提心弔膽哩,我夜夜都毜朝上睡得呼呼嚕嚕!鎖子說:聽他說的,他嚇得快成稀屎癆啦!

開石真的成了稀屎癆,動不動在褲襠里遺糞。他那小媳婦每每到泉里洗褲子,禿子金就在泉上的土塄上,說:月兒,給開石洗褲子呀,要不要皂角?月兒說:不要啦,大人了,吃飯像孩子一樣老在褲面上灑。禿子金說:怕不是灑的飯吧?那有啥不能說的,你得讓蠶婆給他叫個魂么。月兒也不洗了,拿了衣服趕緊走開。

十三的那個晚上,本來應該有月亮的,婆下午在門閂上擰繩子,準備著晚上坐在院子里納鞋底,狗尿苔腳上像長了牙啃哩,一個月就穿爛一雙鞋。婆翻箱翻出去年做的一雙鞋,讓他穿,卻小得穿不進去,噴了水用楦子撐,勉強穿進去,狗尿苔就喊叫腳夾得疼,氣得婆罵:個子不長,腳倒長得快!先穿著,慢慢就踏鬆了。婆這麼罵著卻加緊給他做新鞋,但傍晚時天突然陰了,月亮沒有出來。婆點了煤油燈,在燈下納鞋底,才納了十多針,面魚兒老婆來了,需要婆去她家一趟。婆只好放下針,起身去面魚兒家,臨走嚇唬著狗尿苔:別出去呀,早早睡覺!

狗尿苔不知道婆去面魚兒家幹什麼,就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捶布石還是熱的。往日的晚上沒事,他會仰頭數天上的星星,那是一次和一次數目不同,可現在天上沒一顆星星。星星都跑到哪兒去了呢?狗尿苔使勁往天上看,希望有一顆兩顆星星能蹦出來,這麼想著,竟然就看到了這兒有了,那兒也有了,頓時繁星點點,他揉揉眼要開始數,卻一下子又是什麼星星都沒有了。天是陰實了,不可能有星星出來的,那後半夜會不會下雨呢?忽然一個思緒就飛下來,低頭看時,才是院門框頂上的燕子從窩裡落在了自己腳前,忙捉住,和燕子嘰嘰咕咕地說話。

狗尿苔說:你怎麼不睡?

燕子說:你都不睡么。

狗尿苔說:我等婆哩。

燕子說:我也等婆哩。

狗尿苔說:咱都等婆,婆回來了睡,哎,你知道婆去面魚兒家幹啥去了?

燕子說:見開石去了。

狗尿苔哼哼地笑起來,說:廢話,去面魚兒家能不見上開石嗎?

狗尿苔嘲笑著燕子,院牆角的蛐蛐也躣躣曜曜地嘲笑聲一片。但就在這個時候,狗尿苔聽見了婆的聲音,也聽到了開石的聲音。婆的聲音是沙啞的,緩緩地在叫:回來喲——回來喲——。開石是公雞嗓子,聲音卻不連貫,在叫:回來——了!回——來了!兩種聲音一呼,一應,反覆呼應,由近而遠了,遠了,再由遠而近了,近了,隱隱約約,時斷時續。狗尿苔立即明白,面魚兒老婆是把婆叫去給開石收魂了,婆常給他收過魂,古爐村裡也只有婆能給人收魂。

婆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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