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部 第41節

黃鼠狼是裝在一個小鐵絲籠子里,身子大得像個小貓,毛色發黃,尤其嘴邊的幾根鬍子黃得成了褐色,從鐵絲籠的格子里伸出來。狗尿苔說:年齡不老倒鬍子這長!用手去拔鬍子,沒拔住,黃鼠狼子的爪子抓得籠子嗤喇喇響。六升的媳婦說:不要傷了鬍子,黃鼠狼子皮能賣的,聽說這鬍子就做毛筆哩。狗尿苔就打開籠子上一個小開口兒,想在黃鼠狼子頭一伸出來就拿手卡住它的脖子,可黃鼠狼子就是不出來。他取了把剪刀去逗,黃鼠狼卻一口噙住了剪刀,它在咬剪刀,咬不下,也不吐,狗尿苔竟然抽不出來。六升的媳婦說:這不行,你不敢再卡它脖子的,卡不住就咬你了。狗尿苔說:黃鼠狼黃鼠狼,長得是老鼠卻像狼一樣恨!一直躺在炕上的六升說:像霸槽么。狗尿苔說:霸槽可沒惹過你哇!六升說:那倒是。我知道你和霸槽好,這話你別給他說呀。狗尿苔說:我說的。六升說:你這狗尿苔,我只是句玩笑話么!哎,你知道不知道霸槽現在幹啥哩?狗尿苔說:文化大革命哩。六升說:還文化大革命呀?!我家中堂上的對聯他都燒了……。六升家牆上以前是掛著一副對聯,他大早年過世時,守燈的大給靈堂上寫了十個字:一生勞苦人,滿襟仁義風。當時埋他大時本應把靈堂上的東西都要燒的,可六升的媳婦說這兩句話說得好,要作為家訓就掛在中堂的。六升說:別人收去的東西都拿回了,對聯燒了再沒有了……。說著呼嗤呼嗤喘氣。六升的媳婦說:你不要說話,靜靜躺著。燒了就燒了,當年我不留下還不是燒了,再說,恐怕是你大想要那對聯哩。就拿出一個小布袋來,說把布袋剪出一個小口子,對著布袋打開籠子,讓黃鼠狼子鑽進了布袋就好動手了。六升說:文化大革命就文化大革命么他燒我家對聯?六升的媳婦說:你別嘴裡胡說!六升說:他霸槽來家裡多凶的,他咋就在古爐村呆不住了!六升的媳婦說:讓你甭說你偏要說,你知道霸槽成啥人呀?下河灣的李雙林小時候多浪蕩的,人見人恨,可後來出去跟上隊伍背槍,誰能料到現在是縣武裝部部長!土改時大櫃也是整天跑得不落屋,鬥地主哩,分田地哩,不是當了支書!你能料了霸槽的前程?!狗尿苔說:就是!把布袋張開對著鐵絲籠,黃鼠狼子一鑽進布袋,立即紮緊了口袋,越扎越小,等著黃鼠狼子的頭從剪出的小口子伸出來,就連布袋和黃鼠狼子的脖子一起扼住。但黃鼠狼子拚命掙扎,狗尿苔就扼不住了,用膝蓋壓住,讓六升的媳婦拿了刀在黃鼠狼子的脖子上割,黃鼠狼子一直在動,無法割,就是割開口子,那血就全灑了,接不到碗里去。狗尿苔終於想出一個主意,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布袋裡的黃鼠狼子連同木板一塊綁住勒緊,黃鼠狼子被固定了,只是頭還在動。狗尿苔又用剪刀逗,黃鼠狼子又咬住了剪刀,脖子拉得老長,六升從炕上下來,拿刀割脖子,血流下來,六升的媳婦接了小半碗。直到一滴血都流不出來了,黃鼠狼還咬著剪刀,但同時很響地放了一個屁。

黃鼠狼子的屁很臭,和血腥味攪在一起,熏得狗尿苔頭都暈了,他把繩子解開,從口袋裡掏出黃鼠狼子,說:你還叫南山人捉這東西,去年八成家的三隻雞就被黃鼠狼子叼了,你給我個雞,我給你捉!六升說:你能逮住?你是想自己吃雞了吧!六升的媳婦端了血要六升喝,六升端著碗,卻喝不下去。六升的媳婦說:趁熱要喝。六升喝了一口,從嘴裡取下幾根黃鼠狼的毛,噁心得要吐。六升的媳婦忙拿過碗撿血里落下的毛,說:不敢吐,忍住。這當兒,有了鑼鼓聲。狗尿苔立即耳朵乍起來,說:咦,做啥哩?!六升的媳婦把碗又端給六升,六升說:你們都出去,沒人了我喝。六升的媳婦和狗尿苔就到門口,六升的媳婦說:是不是給滿盆請了響器?狗尿苔知道過紅白喜事有請響器的來吹吹打打,下河灣就有個響器班,傢伙好,人也吹打彈唱得好,但請響器都是女婿掏錢雇的,滿盆就杏開一個,杏開還沒出嫁呀。六升的媳婦說:聽說杏開定了親,沒過門的人家就來雇響器了?狗尿苔說:那門親沒成。六升的媳婦說:沒成?那和霸槽還黏糊著?六升,喝了沒?六升在屋裡說:喝了。兩人回到屋裡,六升果然把血喝了,嘴上一圈紅,卻說:我就想不通,杏開是看上霸槽的啥了么,是不是睡過覺就離不開啦?!狗尿苔說:把你嘴擦擦!鑼鼓聲越來越大。

來的並不是響器班,這是一支由五個卡車組成的車隊,在公路上的小木屋門口停了,車上的人像餃子一樣往下跳。最先跳下來的是霸槽,胳膊下夾著一大捆白紙,跑前跑後張羅著來人集合,而集合在最前邊的都拿著大鼓小鼓,鑼兒鐃兒就一起敲響。古爐村似乎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樹有些搖,房也晃了一下,蓮菜池裡的水原本平平整整像塊玻璃,玻璃在這一刻碎開了,一群青蛙跳到蓮葉上大呼小叫。支書的老婆剛剛給支書打了幾顆荷包蛋,把蛋皮扔到院前樹下,一群雞正鵮著,忽地全飛上牆頭。支書的老婆就看見了公路上黑哇哇聚了一堆人,打頭的是霸槽,忙進院給支書講了。支書在椅子上坐了吃荷包蛋,吃噎住了,看著老婆沒吭聲,老婆說:霸槽回來了!支書指著心口,老婆過來捶後背,又說:霸槽咋又回來了?蛋黃下了食道,心口不堵了,支書說:他是古爐村的不回古爐村能回哪兒去?說畢,擰過頭來,說:你看清是他?老婆說:咋不是他?!你聽鑼鼓響成啥了!支書說:是給滿盆雇的響器?你把水皮給我叫來。老婆出了院子,但支書站起來了又坐到椅子上,把荷包蛋碗里的開水喝完。

很快,水皮就來了。

支書說:霸槽回來幹啥了?

水皮說:這我不知道。

支書說:你不是跟著他嗎?

水皮說:……我跟支書!

支書說:這可是你說的呀!霸槽回來了就回來了,你給磨子說,如果回來是雇了響器的,什麼話都不要說,讓給滿盆靈堂前吹吹打打去,如果回來不是雇響器的,一個人回來,還是百二八十的人回來,也什麼話都不要說,咱只好好地給滿盆辦喪事,辦大,辦美!

水皮說:我知道啦。

水皮一走,支書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卻沒有把支書的話轉達給磨子,他在村口塄畔上看見公路上的人開始往古爐村的土路上來,勢派很大,他也朝土路上走去。迷糊也是看見了這支隊伍,也朝土路上跑,跳過一個土坎兒,褲襠掙破了,也不嫌丑,跑過了水皮前面。水皮說:撲著死呀?!土路上有個過水渠,原先綳著石板,可以過架子車,澆地的時候,水渠堵了,是馬勺和狗尿苔揭了石板挖下邊的淤泥,石板再沒綳上,而只是搭了幾根柳樹棍,柳樹棍沒有用繩扎,走上去容易滑腳。迷糊看著那隊人快到水渠了,就疾速地往前跑,還從路上撿了兩塊石頭提著。跑到了水渠邊,突然那隊人中衝出兩個人來,才彎腰去支柳樹棍的迷糊就被壓住,一人扼住了迷糊的頭,一人摟迷糊的屁股,迷糊的襠破了,手指頭竟然摳住了迷糊的肛門,迷糊一下子被掀翻了,扔進了路下的水田裡,罵道:幹啥?想幹啥?!嚇得水皮立住腳不動了。

霸槽就跑過來,說:咋啦,咋啦?那兩個人說:他要搶走資源!迷糊從水田裡爬起來,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麼是走資派,他說:霸槽,霸槽,我是來支渠上的柳樹棍的,他們打我?!霸槽說:誰讓你支柳樹棍啦?迷糊說:我怕你們滑跤么。霸槽就對那兩個人說:誤會啦,他是要給咱們支渠上的柳樹棍的。那兩個人說:哦,模樣這凶的,還以為他要搶人打架呀。迷糊說:長得凶人就凶呀?那兩人給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著水皮,介紹說:這是縣無產階級造反派聯合總部的同志!水皮嘴裡哦哦著,卻看著迷糊,說:騷情么,咋不騷情?!那兩個人說:你不知道聯總?水皮說:知道,知道,是霸槽回來了,古爐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兩個人說: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說:我說古爐村是死水一潭,你們還不信的,現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還是古爐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說:不行不行。霸槽說:這會咋謙虛了?拉到一邊,又說:外邊的文化大革命鬧得可厲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說:應該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說:你個(骨泉)人,只會摳個字眼!現在不僅是學生造反啦,是革命群眾造反啦,縣上已經有了兩大群眾組織,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指揮部,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總部。水皮說:都是無產階級造反派?霸槽說:聯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聯總是保皇派。水皮說:咋不一樣?霸槽說:一時給你說不清。今日聯指來游斗張德章就是發動咱古爐村群眾造反的。水皮說:游斗張德章,就是公社書記?游斗張書記呀?!霸槽說:他是咱們公社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皮這才往那隊人中瞅,張德章是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紅筆打了個×。水皮就對那兩個人說:啊歡迎,啊歡迎,熱烈歡迎!

這個中午,太陽還是油盆一樣焦,卻有著風,風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領著外來的人進了古爐村,沿途發散著傳單。古爐村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多的紙張,所有的人凡是見了傳單,就拾起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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