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部 第38節

這是個不眠之夜,古爐村被香氣浸泡著,被歡聲笑語浸泡著,所有的人家都在生火炒肉,所有的狗、貓、雞都沒有進圈進窩,趴在廚房門口,而孩子們則在巷道里騎著竹棍兒或掃帚跑馬,盡情地蹦呀鬧呀,要把肚子騰得空空的,準備著一頓吃喝。狗尿苔端了盆回家,他給婆訴說著沒有分到正經牛肉,婆沒有說話,只將骷髏牛頭取出來放在了櫃蓋上,然後在燈下默默看著。狗尿苔也就記起磨子的話,想像了煮熟了的牛頭上的肉,比如那臉、鼻子、耳朵和舌頭,嘴裡也真是汪出了涎水。婆卻說:肉都分完啦?狗尿苔說:分完啦。婆又說:骨頭呢?狗尿苔說:也分了。婆說:牛皮釘在牆上啦?狗尿苔說:在老公房的牆上。婆說:哦,只剩下這個頭骨了。狗尿苔說:就這個頭骨。婆說:好,這是好事,你去院牆角挖個坑,咱把牛頭骨埋了。狗尿苔就去院牆角挖坑,可不明白婆為什麼要把牛頭骨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又怎麼說這是好事呢?坑挖好了,婆把牛頭骨放進去。狗尿苔說:婆,他們欺負咱,給咱個骷髏頭就是讓咱埋嗎?婆說:這牛就和咱在一起了么。

埋完了骷髏牛頭,婆開始切牛百葉,婆的刀功很好,平時從不用礤子礤土豆絲,而是刀切,切出來的土豆絲又細又長。牛百葉切完了,放在盆子里,狗尿苔看見了屋樑上有老鼠在往下看,老鼠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綠光。他並不去吆趕,把盆子就放在屋樑下的地上,假裝著什麼也不知道,一隻老鼠順著掛在屋樑下的籠子的繩兒往下溜,而另一隻老鼠則從屋樑上直接往下跳,它的目標就是掉到盆子里,但就在老鼠快要掉到盆子里了,狗尿苔用腳把盆子一挪,老鼠叭地掉在地上。婆在案上又切蘿蔔絲兒,說:你幹啥哩你?狗尿苔並沒有去打老鼠,摔昏的老鼠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了廚房門。狗尿苔說:婆,咱一頓吃了呢還是分幾頓吃呀?婆說:你說呢?狗尿苔說:咱一頓吃美!婆說:好,吃傷你!鍋里倒了一攤油,油燒焦了放進牛百葉,嗞啦一聲,霧氣騰上來,攪動著牛百葉,再添了些水,加入了三個蘿蔔切成的絲兒,然後放鹽,放辣子,放茴香。婆說:有大葵就好了。狗尿苔說:要花椒不?我去長寬家要幾顆花椒籽。婆說:三更半夜的到人家要花椒?狗尿苔說:那有啥呀,放進花椒好吃么。婆說:那你快去,把咱的蘿蔔給他家拿兩個。

狗尿苔去長寬家要了十顆花椒籽,往回跑,路過牛鈴家,忍不住要看看牛鈴是咋樣做牛鼻子的,在門口喊:牛鈴牛鈴,要花椒籽呀不要?牛鈴出來,嘴裡噙著水,沒有說話,咕咕嘟嘟響著,把水咽了,說:險些讓我把水吐了,正涮牙上肉末哩。狗尿苔說:我這裡有花椒。牛鈴說:我都吃了。狗尿苔說:你都吃了?牛鈴說:我沒上鍋,拿回來就先嘗一口就礤蘿蔔,嘗一口止不住又嘗,後來乾脆全擰著吃完了。狗尿苔不願意說他還沒吃的,他怕牛鈴跟了他來,就說:噢。腳步不停走了。

牛肉和蘿蔔絲炒在一起,講究的是要炒干,狗尿苔先吃了半碗,這半碗狼吞虎咽的,覺得肚子里有一隻手,這手已經從喉嚨里伸出來,牛肉和蘿蔔絲一到口就被抓住了。婆是看著狗尿苔吃,說:香不?狗尿苔說:香。狗尿苔把半碗吃凈了,才意識到婆還沒有吃,就給婆盛了一碗,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鍋里也僅僅只有了這兩碗。婆要給狗尿苔再撥些,狗尿苔堅決不要,婆孫倆就面對面坐了吃,狗尿苔這才分清了哪一條是牛百葉絲,哪一條是蘿蔔絲,他說:牛百葉嚼不爛。婆說:牛百葉是頑,慢慢嚼,越嚼才出味。這一碗他們吃了很長時間,每一口都是成幾十次地咬嚼,直咬嚼得不知不覺溜進喉嚨了,再來另一筷子嚼起來。後來婆站了起來,去鍋里添水燒湯。等狗尿苔去鍋里盛湯要喝時,發現了鍋項里婆的碗里還剩了少半碗牛百葉和蘿蔔絲。狗尿苔說:婆,你咋沒吃完?婆說:我飽得吃不動了,明日你吃吧。狗尿苔立在灶邊,叫了一聲:婆!婆拿過瓦盆把那隻碗扣了,又在盆子上壓了另一個盆子,便到院子里吆喝雞,說:雞咋還不進棚?!

院門外有一陣零亂的腳步聲,誰在叫天布。狗尿苔聽了聽,是灶火。灶火說:天布,肉吃了沒?天布說:吃啦。灶火說:全都吃啦?天布說:就那一疙瘩肉還不全吃啦?!灶火說:沒吃夠了,喝酒呀來我家喝。天布說:你還有酒,咋捨得的?灶火說:我大腿疼泡的藥酒,他一高興把酒罐子開了,吃肉哩能不喝酒?來么,來么。狗尿苔突然哎喲一下,問婆:我那褂子呢?婆說:我咋知道你那褂子?狗尿苔就說:我到河灘地去。婆說:澆地呀?!出來卻見狗尿苔的褂子就搭在院子里的掃帚上,而狗尿苔已經沒了人影。

狗尿苔是猛地想起他是把渠水放進那塊大畦中回來的,畦里肯定灌滿了。急到田裡,馬勺也沒有在那裡,大畦里的水溢了出來,打豁了畦堰往下邊的一片沙石灘流去,而畦邊的幾行秧也被水沖走了。狗尿苔嚇得就去鏟泥堵堰,堵不住,又跑到上渠的進水口把水堵了,馬勺這時才來,一看就說:你放了水你就跑啦?狗尿苔說:我忘啦。馬勺說:吃肉你咋沒忘?狗尿苔說:你沒忘你咋才來?馬勺說:你還犟嘴?我告訴你,我忘了也就是個忘了,你忘了那就是成心破壞!兩人好不容易補好了堰,但那些沖走的秧苗沒了,而且這是在畦邊的,有沒有秧苗過路人一眼就看得到的,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辦,馬勺卻又坐下來吃煙了,說:來給我點煙!

馬勺的煙袋杆子長,他吃煙是要先在煙袋鍋里插個柴棍兒,把柴棍兒點著了,再去使勁吸煙袋桿的玉石嘴兒,昨天中午還給狗尿苔排誇這玉石嘴兒,水皮說是四舊,應該交上去,他就是沒交,現在卻叫狗尿苔給他點煙。

狗尿苔沒有動,說:沒了這十幾窩秧,你說別人能發現嗎?馬勺說:除非別人都是瞎子。狗尿苔說:那隊長要扣工分的?馬勺說:當然扣工分!點煙呀,點了煙我給你主意。狗尿苔給他點煙,眼淚花花。馬勺說:去,去誰家自留地拔些秧補在這兒。這倒是個辦法,可到誰家自留地拔去?狗尿苔說:河灘里沒有我家的自留地。馬勺說:到守燈家的地里么,拔他家的沒事!狗尿苔到守燈家的地里拔了十窩秧,問拔十窩夠不夠,馬勺說十三窩,但狗尿苔又只多拔了一窩過來補了。馬勺說:好了,我先回呀,好不容易吃了點肉,讓你這一折騰肚子又飢了。你再往堰上鏟些泥,今黑來就不再澆了。記住,這事給誰也不要說,守燈就是再罵都不要應聲!

馬勺又走了。狗尿苔在堰上加固了一陣泥土,突然秧田裡嘩啦一聲,嚇了他一跳,放眼看過去,月色下有秧苗的水田裡一片碎玻璃光,什麼鳥飛起來,又飛不高,幾乎是兩隻腳還踩著水。狗尿苔不害怕任何鳥,卻擔心了如果河灘里要過狼了怎麼辦?他嚎嚎地叫起來,叫過了更顯得空曠寂靜,他不敢停了,就一聲又一聲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了多少聲,後來越叫越急,越叫聲越多。

其實狗尿苔已經不叫了,是秧田裡的所有青蛙在叫,狗尿苔還以為是他在叫。在這熱鬧得像鑼鼓喧天的鳴叫中,狗尿苔往回走的時候,想著心虧了守燈,守燈晚上沒有分到肉,只能是回去砸了骨頭熬蘿蔔吃,而自己還在人家自留地里拔了秧苗,他就又從生產隊的秧田中間拔了八窩秧,重新給守燈家的地里補栽了。等走出堰,叫聲仍在此起彼伏,才醒悟自己早不叫了是青蛙在叫,想起了他曾在雨夜裡站在門口尿尿,尿完了還站在那裡錯把屋檐水以為是自己還在尿,狗尿苔在月亮地里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路過灶火家,灶火家的院門掩著,上房屋裡有著喝酒划拳聲,他聽見了有灶火聲,也有禿子金那公雞嗓子,還有磨子。酒肯定喝多了,他們的聲都變了腔,笑起來像滾著一疙瘩一疙瘩雷。狗尿苔想進去也熱鬧,可推門時他又不想進去了。他們這幾個人煮肉時都是偷偷多吃了的,現在又在一塊喝酒,就恨起他們給守燈了些骨頭,也只給了他一些牛百葉,如果他進去,酒肯定是不會讓他喝的,而只會使喚他跑小腳路,誰要是喝醉了還不是讓他扶著送回家呢?狗尿苔小聲呸了一口,就走過了灶火家的院門口。

這條巷子在土塄畔上,別的巷子都是門對門或這一家前門對著那一家的後窗,只有這排人家沿塄畔蓋了房,門口不遠處的塄畔下便是泉。就在那棵皂角樹往東三四米,塄坡有個之字形土路,土路口禿子金蓋了個廁所。廁所里架著兩頁板,人蹲上去拉了糞,糞就掉進了塄坡上砌出的尿窖子。大家都指責過禿子金不該把廁所修在這裡,因為人們去泉里挑水,上到之字形土路上常常就聽見有人在廁所里將糞掉在尿窖子里的聲響。狗尿苔往過走,小心翼翼,耽怕一步踏滑了掉到尿窖池子里去,卻突然有人說:哎,哎。他回頭看看,並沒有人影。重新要走,又一聲哎,廁所里冒出個頭來,是守燈。狗尿苔說:你咋在這?守燈一把把他拉進去,低聲說:甭吭聲。按住狗尿苔的頭,拿眼盯著禿子金家的院門。狗尿苔不明白他在幹什麼,守燈小聲說那些狗日的給了他些骨頭,他氣得也沒熬蘿蔔,拿了席在打麥場上睡了一覺,枕著的磚頭墊得頭疼,回家要取枕頭,路過灶火家聽人家喝酒哩,才從院門縫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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