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部 第31節

霸槽他們在洛鎮幾乎呆了一天,是毛主席在北京城裡發表了新指示,洛鎮組織三四萬人的慶祝集會。集會上,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紅旗招展,那個場面大呀,大得從來沒經過也沒聽說過,在那樣的場合,人是容易受感染的,他們就跟著人群,不停地吶喊,不停地蹦躂,張狂得放不下。黃生生說:瘋了吧?!霸槽說:是瘋了!開石、麻子黑和馬勺都說:瘋了瘋了!說過了,倒不好意思,霸槽說:把他的,咱咋成這個樣了?!黃生生說:能激動成這樣,你有革命的神經么!開石說:看著公路上學生串聯,我只說那是天邊的事,沒想這文化大革命忽地就在咱身邊!霸槽在這個時候倒後悔這大的世事,沒有從古爐村帶更多的人來。

集會結束後,原本立馬回古爐村的,黃生生卻要領霸槽去見一個人,霸槽就叮嚀開石、麻子黑和馬勺再到鎮街上四處走走,太陽偏西了都在北街口集合。他跟著黃生生到了臨街一個大院,那個人年紀大,穿著四個兜的衣服,好像是國家幹部,正指揮一群人在院內燒東西。燒的是那麼大的一堆古書舊畫,插屏錦帳,木匣子,琴盒子,老禮帽,老照片,刻花帽筒,皮影,演戲的龍袍靴子,鳳冠霞帔。火很大,烤得人不能走近。霸槽說:這兒東西都燒了?黃生生說:破四舊,立四新呀!黃生生就把霸槽介紹給了那人,那人一見霸槽,竟過來摘霸槽的墨鏡,說:你怎麼還戴這個?霸槽始料不及,說:這是墨鏡。那人說:是墨鏡,資產階級才戴這黑玩意兒!霸槽第一次遇到敢摘他墨鏡的人,他看著那人,那人也看著他,黃生生以為霸槽要和那人打架呀,慌忙過來,但霸槽卻把墨鏡扔進了火堆,還要扔褲帶上系著的手電筒,那人攔住了,說手電筒不姓資,留著可以照路,就說:你叫啥?霸槽說:我叫夜霸槽。那人就伸出手來,說:我們是戰友!

但是,霸槽並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黃生生只介紹是從縣上來的,而且最近還去了一趟北京城,當那人和黃生生在一旁說起話了,他還是有些生怯怯地,沒有湊到跟前去。黃生生似乎在詢問北京城裡的情況,那人在說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新的階段啦,無產階級司令部粉碎著資產階級司令部了。霸槽心裡犯了嘀咕:北京有兩個司令部?抬頭就看那人,那人也正看了他一眼,霸槽就低了頭,將一本厚得像磚頭一樣的書翻了翻,認得是一本《康熙字典》,扔進了火里。約摸過了三鍋煙的工夫,黃生生過來又領著霸槽出了大院,霸槽問你們都談了些啥,黃生生說了解了一下北京的革命形勢。霸槽說:北京怎麼會有兩個司令部?黃生生說:是呀,一個是無產階級司令部,毛主席是我們的偉大領袖和統帥,一個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長期以來,劉少奇在孤立和架空毛主席,控制著中央,所以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就是把權力奪回來。霸槽說:毛主席還能奪不回來權力?!黃生生說:肯定要奪回來!霸槽說:那怎麼還發動文化大革命?!他咋說的?黃生生也愣住了,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又戴上,說:黨中央的事我說不清楚,他也說不清楚,你也用不著清楚,你記住,毛主席是我們偉大領袖和統帥,毛主席讓我們進行文化大革命運動,我們就進行文化大革命運動,你不喜歡運動?霸槽說:我就喜歡運動!兩人正說著,一個老頭就走過來給他們作揖。黃生生說:幹啥哩,幹啥哩?老頭說:打發一點吧,打發一點吧。原來是個要飯的,黃生生跺腳一吼,趕著老頭走了。

開石他們在街上逛了一陣,麻子黑就單獨行動了,他在飯館裡吃了一碗飴恪,便去派出所找王所長。因為是老熟人了,王所長熱情招呼他,要請喝酒,麻子黑當然不能讓王所長破費,自己到街上去買,又碰著了開石。開石和馬勺也分開活動了,在街上尋蕨根涼粉攤,但轉了兩條街沒碰上,而飯館裡的麵條是八分錢一碗,他只有五分。飯館的門口就搭著鍋台,鍋台上放著三碗還沒有賣的麵條,已經放在那裡很久了,上邊的麵條都硬起來,有三根翹在碗沿上。他閉了眼,很快地離開,走過百十米了,忍不住再返回來,經過飯館門口又朝里看了一眼,麵條上還有蔥花。才轉身要離開,見著麻子黑提了一瓶酒過來。麻子黑說:在這兒轉啥的?開石說:沒啥。你買酒啦!麻子黑說:真是的,飯都請吃了又請喝酒,我說不喝了不喝了,王所長就是不肯么,須要掏錢讓我出來買的。開石說:你和王所長還那麼好!麻子黑說:不是給你吹的,他支書和人家也交不上這層情哩!霸槽呢?開石說:還在黃生生的朋友那兒吧,好像他們要霸槽人他們的戰鬥隊哩。麻子黑說:他霸槽也革命呀?別把他賣了,他還幫人家收錢哩。開石說:霸槽還能吃虧?麻子黑說:我就想不通,他霸槽對黃生生是過分了吧,我一去王所長那兒又是飯又是酒的,黃生生給你們買一碗水喝了?開石說:沒有。麻子黑說:嗨,都交的啥人嘛!提著酒走了。

麻子黑和王所長喝到半瓶,兩人都喝得有些高,麻子黑把鞋脫了,挽起褲腿蹴在了凳子上,端起酒杯,已經不叫王所長是所長,叫哥:王哥哎,喝!王所長說:我是所長,還在上班著,我不敢喝了,你喝!麻子黑說:你是所長你怕誰呀,喝,喝呀王哥!王所長端杯喝了一半,麻子黑就全喝了,還把杯子翻過來,讓王所長看著他沒剩一滴。王所長說:你狗日的酒量比我好,我不行了,再喝就醉了。麻子黑說:氈,醉就醉了!順手在旁邊的竹筐里又摸蘿蔔,竹筐里放著幾個蘿蔔,他們就啃著蘿蔔喝酒,差不多把蘿蔔啃完了,又伸手去竹筐邊的紙盒子里去拿雞蛋,說:沒蘿蔔了,我吃顆雞蛋。王所長說:我媳婦快坐月子了,我才買了晚上要送回去的。麻子黑說:王哥,你是不讓兄弟吃雞蛋了?王所長說:你吃,你吃。麻子黑說:王哥對我好,那我就吃呀。拿了雞蛋,手卻軟得沒握住,雞蛋掉在地上破了。麻子黑說:你瞧這雞蛋不結實。彎腰把雞蛋要拾起來,蛋黃蛋清拾不起,手上往下滴線兒,他把每一個指頭都用嘴吮了,說:王哥,案子還是沒進展?不是我說哩,你所里那三個民警毬不頂,那麼個案子都破不了!王所長說:你喝多了,別糊說!麻子黑說:你們不是人都撤了嗎?王所長說:人撤不等於案子撤。麻子黑說:嘿嘿,王哥顧臉面哩,人都撤了案子還不就擱到那兒了!王所長有些躁,說:破案的事你不懂,人一撤是給罪犯個錯覺哩。麻子黑說:撤是計策?那有線索啦?王所長順口說:有了!麻子黑就不喝了,看著王所長,起來去關門,又去關了窗子,說:王哥,我給你說,不要查啦,查那幹啥呀,兄弟給你說,那事是我做的。王所長吃了一驚,說:你做的?你醉了,醉了。麻子黑說:我沒醉,是我做的。王所長說:咋能是你做的,這誰信呀,你咋做的?麻子黑說:這你不知道,誰想害歡喜呀,要害的是磨子。古爐村要選隊長,本來隊長是我的,半路里多了個磨子,那天我弄了些老鼠藥,經過他家廚房窗外,看見裡邊的案板上有麵條,就在麵條上撤了些,誰知道就把歡喜撂翻了。這老鼠藥在我家屋角放了一年了,沒見毒死過老鼠,我只說葯沒效了,最多把人弄得噁心嘔吐,誰知道……王所長心裡突突突地跳,他趕緊去桌子上取熱水瓶,說:你喝呀不,給你沏杯茶。麻子黑說:我不喝,要喝我喝涼水,王哥,你就給上邊說查不出眉眼,那案子不是就徹底擱下了。王所長坐回原位,說:既然兄弟給我說了,還查什麼呀?喝,王哥和你干一杯!麻子黑碰杯的時候用力過大,酒灑了一半,他把杯中酒喝了,又趴下來,伸舌頭咂吮著灑在桌面上的酒,說:啥都可以糟踏,酒不能糟踏。王所長說:就是,就是。又給麻子黑倒了一杯,讓麻子黑先喝著,他去上個廁所就來,還在床上尋紙,沒尋到紙,撕了牆上一頁日曆,就出了宿舍門。

王所長立即到了派出所大門口,讓門衛關了大門,還掛上鎖,又讓三個民警分頭守在東西院牆上,就給縣公安局領導打電話,彙報投毒殺人案破了,罪犯就在洛鎮派出所,讓快速派人來抓捕審訊。末了,他請求調動,說他在洛鎮時間太久了,此案一破,涉及的熟人太多,以後再難以開展工作,望能極速將他調到別的派出所去。然後,返回宿舍,麻子黑卻趴在桌子上,桌子下是吐了一地的臟物,王所長說:兄弟,兄弟!麻子黑睡著了,他就過去先解了麻子黑的褲帶,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起來。

霸槽他們在街口等麻子黑,麻子黑遲遲不見閃面,開石這才說了麻子黑到派出所和王所長去喝酒了,霸槽倒有些醋意,不讓等了,啥貨么,咱一塊來的,他去巴結王所長?!

回到小木屋的時候,差不多已是傍晚,鎮洞塔上落滿了水鳥,河裡的昂嗤魚又在自呼其名,遠處的村子,綠樹之中,露出的瓦房頂,深蒼色的,這一片是平著,那一片是斜著,參差錯落,又亂中有秩。哎呀,家裡的煙囪都在冒炊煙了,煙股子端端往上長,在榆樹里,柳樹里,槐樹和椿樹里像是又有了樺樹,長過所有的樹了,就瀰漫開來,使整個村子又如雲在裹住。可能是看見炊煙就感到了肚子飢,由肚子飢想到回到家去有一頓湯麵條吃著多好,開石就說他媽擀的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而馬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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