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部 第20節

霸槽沒能挖出石碑子,惹得古爐村一片是非,要再挖也不可能,心裡越發是煩,見啥氣啥。馬勺在院門口給狗梳毛,見了霸槽擔了一擔碎石子,說:幹啥呀?霸槽說:洗石頭呀!馬勺說:洗石頭?神經啦?!霸槽說:你才神經!馬勺說:好,好,我神經。我兩鞋划了個口子你給補補。霸槽說:不補!馬勺說:給你錢的你不補?霸槽說:不補!狗翻起身咬過來,霸槽一腳把狗踢翻,說:你咬我?我還想咬你哩!

回到小木屋,杏開家的貓卧在門口,便把頭髮梳了,等著杏開來,等了許久,杏開沒來,把頭髮又刨亂,端了裝著那塊軟肉疙瘩的水盆坐在門口,心裡想:你倒是個啥呀,沒鼻子沒眼又沒嘴!

暖和的風從屹岬嶺吹過來,吹得路邊的草往上長葉子,吹得爬在樹上的小灰蛾子翅膀一扇一扇,扇得有了黃的粉的顏色。麻雀子從鎮河塔上往河堤上飛,那不是飛,是石頭疙瘩在扔,或許那不是麻雀子真是石頭疙瘩,春天裡的石頭疙瘩都能飛了。霸槽困了想打哈欠,啊——欠,就連打了幾個哈欠。公路上有一輛自行車拐來歪去地就在哈欠聲中騎過來了。騎自行車的是個老漢,停在門口要充氣,突然看到了軟肉疙瘩,說:啊這哪兒弄的?霸槽說:挖的。老漢說:啊哪兒挖的?霸槽說:土裡挖的。老漢說:啊賣的?霸槽說:賣的。霸槽看著老漢,老漢鼻子下都是鬍子,沒見嘴,他說過了賣的,卻又說,你知道這是啥嗎就買呀。老漢說:你還考我哩?太歲么!太歲?霸槽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是聽說過太歲,以為是個傳說,原來還真有太歲,這就是太歲?!老漢說:你不知道?霸槽說:我不知道我挖哩?!老漢說:太歲頭上不動土,你敢挖了太歲?你好著吧?霸槽心裡也驚了一下,說:你看呢?老漢就看著霸槽,說:氣色還好,你能鎮住。這東西你鎮不住它,它給你帶災的,能鎮住了它給你添運哩。咋賣的?霸槽說:賣眼。老漢說:賣眼?霸槽說:你看看就是了,不收錢。老漢說:你這小伙說話不算話的。霸槽說:你老還連嘴都沒有哩。老漢一撩鬍子,說:這不是嘴?自己先呵呵地笑,就告訴霸槽,這泡太歲的水喝了能養人哩,如果吃了肉還能祛病強身延年益壽的,當下趴下頭就在盆子里喝了幾口,又指頭蘸了洗眼睛。霸槽見老漢有趣,從屋裡拿了個小陶罐,盛了半罐水讓老漢提走了。

霸槽沒想到自己挖了個太歲,太歲還有這麼多好處,就想起故事裡常說有神仙扮著白鬍子老頭或沒牙的老婆婆給人點石為金,這老漢是不是真箇的神仙要來給他點化的?心情好起來,而且有了一種衝動,對貓說:你站起來!貓卧著不起來。他把貓的前爪提著要貓站,一丟手,貓又卧在地上,他說:你就是平地里卧的貨!

這個晚上,霸槽把太歲水喝了半碗,天亮起來,眼角再沒有了眼屎,額上鼻子上的紅疙瘩消了許多,就信了老漢的話,珍貴起了太歲。再是把狗尿苔叫來,讓狗尿苔喝太歲水,說喝了能長個頭。狗尿苔喝了,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味道,但還是靠住門,讓霸槽在門扇上畫線,要看十天半月里能不能長了個頭。

霸槽去河裡淘米,要狗尿苔在小木屋掏灶膛里的灰,狗尿苔掏了一會,拿筷子去戳太歲。戳一下,太歲動一下,心想喝太歲水能長個頭,那吃太歲肉更能長個頭的,忍不住用刀子割了雞蛋大一塊,沒流血,像割豆腐,偷偷裝進懷裡。等霸槽淘了米進來,狗尿苔就說他回呀,霸槽說:這麼急著回呀,是不是偷我東西啦?狗尿苔說:你能有啥叫偷的?霸槽看了看炕,炕上的手電筒還在,看了看灶台,灶台上放著的墨鏡在,霸槽突然笑了,說:狗尿苔,你狗目的竟能笑我窮?這屹岬嶺就是我的,這州河也是我的,你等著看吧!狗尿苔掖著懷就走,一邊走一邊說:我等著哩,將來你把屹岬嶺的雲給我一片就行了。他想笑,沒敢笑,小跑起來,顛得屁撲嗤撲嗤地響。

興沖沖跑到村口,婆卻在村口轉哩。婆近來沒事了老愛在村口轉。出膿的耳朵笨多了,聽不清人說話,也就不大說話,一個人在傍晚時看屹岬嶺上雲霧一股子一股子往上長,像是長了一棵一棵白樹,又像是煨了火冒煙。看貓從那麥草集子下悄無聲息地鑽出來,腰身拉得很長。看犁完地回來的牛從巷道里小跑而過,那後腿咧拉著像是人在跳過河裡的列石。狗尿苔知道婆看這些都是為著剪這些,他也就在土塄的野草叢裡抓住了一條蛇,提著蛇尾巴抖,抖得蛇直直地垂了,讓婆看蛇身上的花紋,說這綠比杏開那件衣裳綠得淺,但翠得多。婆說:快丟手,快丟手!狗尿苔見婆高興著,就給婆撒了謊,說牛鈴剛才求他了,讓他晚上去做伴睡哩。婆應允了他,只叮嚀黑來睡覺睡醒點,別兩個人都尿炕,那炕就尿塌了。

太歲肉是在牛鈴家煮了吃的,肉並不香,有點像煮熟的蘑菇。但半夜裡兩人都覺得肚子里燒熱,口舌發乾,喝了一瓢涼水,竟然再沒瞌睡。

第二天,狗尿苔擔心霸槽會發現太歲少了一塊肉要尋上門打他,而霸槽沒來。他見人就說霸槽養了個太歲,太歲能治病,還想再去小木屋,卻沒敢去。

中午里,一些人仍去中山東坡修梯田,一些人在蓮菜池裡起堰,堰在冬天裡垮了許多,需要從池裡鏟泥來堆。池裡的水還有些涼,大家赤腳在池裡呆一會,就從水裡跑出來坐在池邊的麥地里吃煙說話。婦女們是在麥地里剜草,見堆泥的男勞力都歇下了,她們也就歇了,從懷裡拿出鞋底來納,叫喊:迷糊,迷糊你過來!一叫迷糊,迷糊就過來了。迷糊身派子大,但懶,好跟婦女鑽在一起,婦女們也愛戲耍迷糊。戴花納了一會鞋底,沒線繩了,看著三嬸穿著的褲子,問:這顏色是咋染的,這勻稱呀!三嬸說:哎呀,不敢歇了,一晌午才剜了幾畦子草?!來回說:男人們都磨洋工的,讓咱婦女於呀?三嬸自己提了籠子和鏟刀往麥地里去,麥地里仰面朝天躺著麻子黑,三嬸說:你咋睡在這兒?麻子黑說:我不睡這兒誰給我工分呀?!三嬸說:你咋這噌的?麻子黑說:不來的你咋不說?三嬸說:誰沒來?麻子黑說:霸槽來了?!不遠處的土路上,幾個婦女不知在和迷糊說什麼,突然她們圍住迷糊就打,迷糊被打著還嘿嘿地笑,她們就開始壓倒了迷糊解褲帶,然後反扭了胳膊又用褲帶綁住了雙手,把他的頭塞進褲襠里,幾個人一聲喊:起!抬起來放在路沿上,說:你動?你再動就滾到路溝里了!那邊一鬧,這邊禿子金說:迷糊好這個!三嬸獨自在剜草,剜了一會兒也不剜了,對馬勺說:支書隊長不在,一晌午你們就堆了那麼長一截堰呀?馬勺說:肚子餓得人能幹動?三嬸說:到自留地了咋就都恁大的勁!

狗尿苔和牛鈴沒有下池鏟泥,他們腿短,一下去泥水就到了腿根,只在堰邊給堆堰人做個下手。狗尿苔一看見迷糊被裝了褲襠,裝褲襠這事村人常在歇工時乾的,每一次幾乎都是婦女們給迷糊裝,他就來精神了,跑過去問迷糊:褲襠里的味道好聞不?三嬸一把拉住,說:你碎髖別也學壞,鏟泥去!狗尿苔說:我一天才記三分工。三嬸給馬勺說:人都懶成這樣子,這日子咋過得好呀!馬勺說:日子就這麼過么。三嬸說:我看把地分到各家各戶,就沒有不勤快的。馬勺趕緊捂三嬸嘴,說:這話不敢說,甭讓人聽見,看看四周,岔開了話題,問狗尿苔:霸槽呢,他得是去梯田平土了?狗尿苔說:他養太歲吧。

馬勺說:霸槽養了太歲?!

霸槽養了個太歲的話狗尿苔先在村裡給一些人說過了,誰也不當回事,以為狗尿苔在撂白話,現在狗尿苔再說霸槽養了太歲,歪倒在麥地里的人就來了興頭,但他們立即表示不信。狗尿苔說:誰哄你們是豬狗!禿子金說:你本來就是豬狗!狗尿苔一時氣急敗壞,雙手握了拳,嘴唇都烏青了。三嬸說:你這娃,就氣成那樣了?狗尿苔說:他們不信我么!三嬸說:唉,你倒把你看得起。信哩,信哩。大家信了狗尿苔的話,卻都臉上變了色氣。五年前州河裡發水,有人在河裡發現了一個太歲,誰也不敢動,都嚇跑了,待到再去看時,太歲已經不見了。現在霸槽竟然把一個太歲養在家裡!狗日的,這事咋讓霸槽又碰著了,也只有霸槽敢在家裡養。人們就放下了農具,一溜帶串兒從麥田埂上去公路上的小木屋看稀罕。麻子黑也要去的,他直接從麥地里蹬了過去,一隻野雞驚慌失措飛起來,飛起一程落下來,又飛起一程落下來,他一邊急喊著狗,一邊攆了去。

霸槽晚上睡得晚,又喝了太歲水,還睡著,褲子都蹬掉了,赤身裸體在炕上,但眼上還戴著墨鏡。人們敲門,他沒睡醒,從後窗用樹棍兒捅,捅醒了,說:霸槽,你睡覺還戴墨鏡?霸槽穿起來,開了門,說:不戴墨鏡我睡不著么!

狗尿苔首先往水盆里看太歲,吃驚的是他昨晚偷割的那個地方肉又復原了,看不見一點痕迹。呀,太歲還有這個功能哩,這麼說,吃太歲肉還能治跌打損傷呀?可狗尿苔沒敢說出口。

霸槽見這麼多人來小木屋,這可是自小木屋蓋起都沒有過的事,他就拿起勢了,顯派他的寶貝:用木棍撥拉著太歲的每一部位讓大家看,並用勺子舀了盆里的水讓大家喝。沒人敢喝,狗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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