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部 第19節

如果霸槽永遠不回來,也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他在外邊幹什麼,那麼,在古爐村人的眼裡,霸槽就像守燈他姐一樣,從此脫掉農民皮,過上好日子了。但是,霸槽回來了。

你霸槽不是能行嗎,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嗎,怎麼就回來了?!好多人捂了嘴,拿屁眼笑他哩。霸槽還繼續在公路邊的小木屋裡住,釘鞋補胎,但除了狗尿苔和牛鈴,再沒人肯去那裡問候。而支書的心情卻好呀,開了院門,等著霸槽來。他把牆上掛著的煙葉串取下來,拆開,一葉一葉鋪在水桶旁的濕地上陰軟,然後抽去煙筋,用剪刀鉸成細絲,還噴上酒,滴了香油,窩在煙匣里。他在想:圈裡的豬再往出跑,也不是山上的野豬么,霸槽會來給他彙報這幾個月外出情況的,彙報完了肯定要作檢討,他該怎樣來訓斥呢,訓斥得連珠炮式的語言壓過去,他是懂得使用排比句的。支書的煙絲在煙匣里窩好了,他三天里都是端著銅水煙袋坐在椅上,霸槽連個鬼影都沒有。

這三天里,還有一件事讓村人嚼了舌根,就是天布把他的自行車右把手鋸了。天布的自行車一般是不借人的,可村裡畢竟辦事都得去洛鎮,總會有人來借車子,這日麻子黑和禿子金就來借,天布不願意,禿子金說話難聽,天布就和禿子金吵起來,氣得天布就拿小鋼鋸鋸右把手。因為天布是左撇子,力氣又大,他能用一個左手推車子,上車子,騎車子,下車子,而別的任何人沒有雙把手就騎不了,鋸了右把手,就徹底把別人借車子的念斷了。而馬勺當日也在門前用席曬包穀,左鄰右舍的雞都來偷吃,他出來轟開,剛一進屋,雞又跑過來,惱得他提了斧頭擲打,又擔心斧頭砍死了雞,就想出一個招來,將一顆包穀扎了眼兒繫上一條線,線頭上纏個小木棍兒,再把那顆包穀放在席前。果然有隻母雞就來吃那包穀,包穀吃進肚了,線也進了肚,最後小木棍就橫著卡在嘴上,咽不下,吐不出,雞瘋了似的扇著翅膀走了。旁邊的人就罵馬勺你狗日的能想出這個損辦法。正說著,霸槽從巷道里過來,馬勺看見了沒理會,旁邊的人看見了也沒理會。馬勺繼續說:要損天布才損哩。旁邊人說:天布那是鋸自家的車把手,你坑的是別人家的雞。馬勺說:明明見我曬包穀哩,為啥要放雞過來?我這一招,就沒人再故意放雞了。霸槽從巷道里走過去了,剛走過去,馬勺和旁邊人再不說那整了的是誰家的雞,又說起了霸槽。

他們看見的霸槽並不是蓬頭垢面,衣衫破爛,他黑瘦是黑瘦了,戴著墨鏡,而穿了件四個兜的中山裝。中山裝已經是洗過了幾次的那種灰白,領口也磨出了毛邊,肯定這不是新買的,而這樣的衣服只有城裡人穿,霸槽是去過了城裡?假若霸槽是去過了城裡,他認識的只有守燈他姐姐和他姐夫,是守燈他姐夫送的舊衣服嗎?

對於村人議論霸槽的中山裝,狗尿苔是堅決否認這衣服是守燈他姐夫送的,因為守燈就穿了他姐夫送的一件舊中山裝,那是沒有襯領的,而霸槽的中山裝有襯領,和公社張書記的襯領一樣,是洋布的,顏色又特別白。見狗尿苔這麼說,水皮就把狗尿苔叫到他家院里問話,水皮媽正抱著一隻母雞,從嘴裡往出拉線。狗尿苔知道原來是水皮家的雞讓馬勺給整治了,他想笑,又沒敢笑出來。水皮說:你和霸槽鑽哩,他說沒說出去都幹啥啦?狗尿苔說:沒。水皮又說:他說沒說怎麼又回來了?狗尿苔說:沒。水皮媽剛把線拉出來,雞飛到院牆上,又掉下來,再飛到院牆上,就罵:你還飛呀?你飛么,連院牆都飛不過去,你以為你是鷹呀,鳳呀?!

但霸槽是在第四天的早晨上了中山。

狗尿苔和牛鈴正在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摘槐花。村裡所有的槐花都被人摘完了去拌些麵粉做菜麥飯,只有中山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還有。這片槐樹林子里老有土蜂,土蜂窩像泥葫蘆一樣,一般人都不敢去,連窯場上的人來回經過都要張望著碎步跑過。但牛鈴眼饞著那裡的槐花,鼓動著狗尿苔和他一塊去,還拿了一撮子麻稈,說萬一發現有蜂就拿火把燎。他們去槐樹林子,畢竟沒敢到林子里去,只爬到路邊的樹上去摘。霸槽過來了,狗尿苔說:霸槽哥,給你些槐花!霸槽說:我不吃麥飯。牛鈴說:你不吃麥飯?是沒麵粉拌槐花吧?狗尿苔知道霸槽回來家裡沒了什麼糧食,就發恨聲,不讓牛鈴說話傷人。牛鈴卻還說:霸槽哥,你為啥不言不喘地就走了?霸槽說:我餓么我不走?牛鈴說:那咋又回來了?霸槽說:不回來餓死呀?!恨得用腳踹槐樹,樹就搖起來,牛鈴忙抓住樹股,身上在空里盪了鞦韆。一群紅嘴白尾巴鳥嘀溜嘀溜從山頂的白皮松上飛來,在他們頭上轉圈圈,然後又往白皮松上飛去。狗尿苔突然說:霸槽哥,你要到山上找善人嗎?霸槽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很得意,還要說他為什麼得意的原因,霸槽沒有讓他再得意下去,轉身往山上去了。

霸槽並沒有讓狗尿苔跟他一塊去,但霸槽沒有斥責他,他就知道霸槽是需要他跟著的。狗尿苔便不顧了牛鈴,也不要了槐花,像尾巴一樣跟在了霸槽的後邊。

善人正燒包穀糝糊湯,陽光從窗子進來,屋裡一半白一半黑,他走動著,一會也是白人,一會又是黑人,站在白與黑的交界上,他一半白一半黑。鍋里的糊湯泛泡兒,泛上個泡兒就破了,泛上個泡兒就破了,響聲像一堆青蛙在叫。他知道有人來找他了,但他沒有想到來找他的是霸槽。霸槽並沒有叫喊善人,也沒有跺腳和咳嗽,徑直進了屋,只把那件中山裝脫了掛在包穀稈紮成的門上,這就是說,他不允許任何人再進來,包括跟隨的狗尿苔。狗尿苔知趣,站住在白皮松下。但狗尿苔發現脫了中山裝的霸槽,裡邊的白色襯衣也只是個領子。原來一件襯衣只有個領子,這讓狗尿苔有些失望。

善人還在灶膛前坐著,他沒有起來,說霸槽你坐,蒲團上能坐,脫了鞋炕上也能坐,你是古爐村裡的騏驥,你是州河岸上的鷹鷂,來找我有事嗎?霸槽說他來請教的,他這是啥命么,在古爐村活得窩囊,賭著氣跑出去了,出去見的世面越多,這心裡卻越是貓抓一樣的亂。說他先去的縣城,見了他的那些同學,同學現在都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戴的手錶,穿的皮鞋,騎著自行車上班哩,下了班小兩口還到城河沿上散步哩。說他後來還去了省城,見到了守燈他姐和他姐夫,他們的日子更好呀,坐的是有彈簧的椅,讀的是磚頭厚的書,吃飯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這到底是咋回事么,在學校的時候他的學習不比他們差,守燈他姐和他好過,他還嫌著她家成分高。善人笑著,沒有聲,善人無聲的笑顯得臉上皺紋縱橫。霸槽說:你也在嘲笑我?我在外沒有介紹信住不了旅館,沒有糧票下不了飯館,就是靠著釘鞋,有什麼吃什麼,那兒黑了在那兒睡。我回來了,我只有找你,這些話我對誰也沒說,只給你善人說,你也嘲笑我?善人仍在笑著,說:我沒嘲笑你,你說,說到我這兒就爛到我肚裡了。霸槽說:你說我是騏驥,我是鷹鷂,哪兒有平川讓騏驥跑,哪兒有高空讓鷹鷂飛?這是命嗎,命里該當個農民就窩在古爐村,一輩子被人踩著踏著?你善人懂陰陽,懂得陰陽就會禳治,你給我禳治禳治,改變改變命運呀!善人說:我不會禳治,我只會說病,你是病著。

霸槽是真的病著了。他的額上有一片碎紅疙瘩,他擠過這些紅疙瘩,只說擠出那一點膿了紅疙瘩就退了,紅疙瘩沒退,鼻子上也長出了個紅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糞蛋兒,出氣像噴水,嘴角爛了,牙也疼。

霸槽說:是病著,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燒著了。牙疼了好長日子了,一疼覺得滿口都是牙,全是牙,牙又像馬牙一樣長!

善人說:不急,霸槽,你得先治你的病。這病得的深了,不是一次兩次就能說好。你沒吃飯吧,今日就在我這兒吃,多添一碗水的事么,你在我這兒吃。

善人站起來把霸槽拉到炕上坐,他在鍋里真多添了一瓢水,再次坐到灶膛前燒火。他說,那我就給你說,霸槽,炕上有煙匣,你吃煙,你聽我說。善人就說起來。善人說起他那一套話了完全不顧及霸槽了,只是眼睛盯著灶膛,灶膛里火嘭嘭嘭地響。

善人說,人落在苦海里,要是沒有會游泳的去救,自己很難出來,因此我救人不僅救命還要救性。救人的命是一時的,還在因果里,救人的性是永遠的,一救萬古,永斷循環。人性被救,如出苦海,如登彼岸,永不再墜落了。

善人說,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認假為真,那叫看不透,所以才說人不對,和人生氣上火。其實是自己看不透,若能把世事看透,準會笑起來。我當初看世上沒有一個好人,我就生氣,氣得長了十二年瘡癆,幾乎沒把我氣死,直到我後來學善書,學說病,才知道生氣的不對,對天自責,我的瘡癆一夜功夫就好了,立刻出了地獄。

善人說,逆來的是德,人須要認識。吃了虧不可說,必是欠他的。眾人替你抱屈,你就長命。若是無故挨打受氣,也是自己有罪,受過了算還債,還要感激他,若是沒有他打罵,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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