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部 第18節

善人原本是無奈地說了一句隱身衣,但狗尿苔的腦瓜子卻像是一口鐘,咣的一下,敲靈了。回到家睡了,還老想著隱身衣。真的,如果有件隱身衣那多好呀,他狗尿苔願意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比如,他要去杏開家,杏開是熬吃了苦楝籽的湯打胎嗎,若是熬了葯,藥渣是倒在院牆根的,在那裡一看便知道。比如,可以到支書家去,他是曾在門縫裡見過支書的老婆在院里用席曬點心,現在他要直接進去,就站在席邊一個點心一個點心地數,支書和他老婆看不見,支書的兒子看不見,豬呀雞呀都看不見。他還要坐在支書家的痒痒樹下,看都是誰會來送禮的。天布送過禮嗎?八成送過禮嗎?馮有糧、夜土根、白長寬肯定是送過的,馮有糧和白長寬他們是外姓,要巴結支書,況且他們是木匠泥瓦匠,出外干掙錢的活能不和支書關係搞好嗎?霸槽越是離支書遠,他們越是會離支書近。冬生和立柱也絕對送過,立柱那麼笨,他怎麼就能去窯場?還有水皮也送過,百分之百送過,狗尿苔是看見過水皮送過韭菜和南瓜,沒送過點心,那鬼信呀!對了,穿上隱身衣去水皮家,水皮在外能說會道,總是客客氣氣,人哪兒老是好脾氣,在家了才要罵人的,那娘倆吝嗇,送了點心肯定罵點心給狗吃了,吃了肚子疼去。哦,要去禿子金家,要去麻子黑家,最好狗日的都在吃飯,就朝他們碗里唾一口,或者叭叭拍耳光,他們看不見,以為是鬼。鬼就來打你,一天去三趟打。麻子黑個子高,得上到凳子上扇狗日的臉,扇他臉!

狗尿苔迷迷糊糊,手從被窩裡猛地揮了出來,哐的一聲,把炕牆上的煤油燈打翻了。婆沒有睡,在燈下剪她的紙花兒,煤油燈掉在炕上,忙把燈壺拾起來,狗尿苔也醒了,去摸火柴,把燈再點著,煤油已經倒在蓋在被子上的夾襖上。婆擦不凈煤油,拽了狗尿苔的腿一扭,狗尿苔趴在了炕上,照著那屁股就打。狗尿苔知道又做壞了事,不吭氣,讓婆打,婆打得屁股一片紅。婆不打了,坐著喘息,卻說:你做夢了?狗尿苔編謊說:夢裡我和人打架哩。婆說:你夢裡都和人打架?你能打過誰,你又能受得住人打,你和人打?!氣又上來,一把將狗尿苔拉起來,拉起來狗尿苔還是和坐著差不多高。婆說:叫你乖乖地就呆在屋裡,你一天到黑不著屋,你倒還想著和人打架!唉,我咋就說不醒你!狗尿苔說:我是娃么,在屋裡果不住么。婆說:呆不住也要呆!你啥時候才能老氣呀!狗尿苔說:讓我是老鼠呀,小小就長鬍子呀?!狗尿苔的話把婆逗笑了,就擰了狗尿苔的嘴,把被子卻又給狗尿苔蓋上,去尋鹼面來擦夾襖上的油漬。

狗尿苔並不生婆的氣,他覺得他反正是打了麻子黑。天明起來,把尿桶的尿提著去自留地潑麥苗,麥還沒起身,一隻兔子在那裡跑,狗尿苔大聲叫:兔子!兔子!兔子蹦在了空里,身子彎得像一張弓,躍過了水渠,向東南跑去了。不遠處的一塊麥地里,麻子黑也在撒灰。看見了麻子黑,狗尿苔就心裡說:我打過你!竟然發現麻子黑的左臉是腫了。

狗尿苔說:誰打你臉了?

麻子黑說:我牙疼。誰打我?打我的人古爐村還沒有哩!

狗尿苔說:有兩個人可以打你。

麻子黑說:誰?

狗尿苔說:霸槽就打過你。

麻子黑說:他不是走了嗎,走了權當死了,還有誰?

狗尿苔說:穿隱身衣的。

麻子黑說:隱身衣?

狗尿苔不說了,提了尿桶,脖子硬硬地走了。

這個中午就下了雨,春雨貴如油,地里的麥苗都乍立著來了精神,狗尿苔慶幸早晨把尿潑在了地里。但是,雨雖不大,卻一直到了傍晚還在下。村人差不多都戴了草帽,或者披了蓑衣,狗尿苔沒有蓑衣,有一塊綠塑料布,布的兩個角縫起來,從頭到腿就蓋起來。他想真怪,昨夜裡夢中打了麻子黑,麻子黑的臉就腫了,那麼,他還去了水皮家,去了支書家,是不是他們那兒也有什麼變化?狗尿苔便順著巷子走,巷道里沒人理他,面魚兒前天還哭哩,現在又拿杴在把屋檐水往尿窖里引,朝他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又鏟土,牛鈴明明是站在院門口的,也沒有說話。為什麼他們看見了他就像沒看見似的?是穿了隱身衣他們看不見了嗎?這塑料布是能隱身嗎?狗尿苔突然覺得一定是塑料布能隱身!這塑料布怎麼以前沒這作用呀,是它在做了夢後才能隱身嗎?

狗尿苔啊啊地興奮起來,往水皮家去,水皮家的院門卻鎖了,狗尿苔的企圖未能實現,就抬腳在門扇上踹了一個泥腳印。這時候巷口過來一伙人,有支書有磨子,一個黑胖子,還有天布。狗尿苔沒有跑,就站在院牆下,他偏要尿尿,想:他們看不見我。

天布卻在大聲喊:幹啥哩,哎,幹啥哩!

狗尿苔不吱聲,還在尿。

天布上來踢了一腳,說:公社張書記來了,你在巷道里尿?!

狗尿苔說:你看見是我尿啦?

天布說:那是狗尿的?快滾!

狗尿苔才知道塑料布並不隱身,是面魚兒故意不理他,是牛鈴看見他了不招理他。

下雨天生產隊里愛開會,果然晚上就開了會,連滿盆也去了,杏開把他扶到公房的長條凳子上,他沒有坐,就趴在那裡。整個會上,都是支書在講話,他講了下午公社張書記來了,領導下村視察,充分肯定和表揚了古爐村的工作,強調一定要加強民兵訓練和學大寨修梯田。領導到了村辦公室,又去了窯神廟,問到窯神廟住的誰,他說住著善人,領導說是他讓善人從廟裡還俗的,竟然還住這麼大的廟而村辦公室又那麼窄狹,這桌椅板凳也該換換了。啊,這是領導在批評我們,也是在關心我們啊!他說,他還要告訴社員們一個好消息,就是領導說公社新到了十輛手扶拖拉機的指標,原本沒考慮給古爐村,鑒於古爐村工作出色,條件簡陋,就撥一個指標給古爐村。他說,最後,領導問到他還有什麼問題和困難,他告訴領導沒有問題也沒有困難,古爐村是紅旗村,我們的社員覺悟高,勞動熱情大,愛社如家,和睦相處。他說,但是,他隱瞞了一件事,就是霸槽,他本來想彙報,又取消了念頭,因為這麼久走掉了一個人,如果是沒經同意外出釘鞋補胎,那就是在古爐村還沒有割凈資本主義尾巴,如果是出外討飯了,這又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支書這麼說著,足足說過了能吃五鍋煙的工夫,人們以為會議就這些內容了,卻接著又宣布了四項決定。這四項決定是:一、民兵工作堅持十天里就要集中訓練一次。二、中山東後坡的那十八畝梯田要在麥收前修好。三、村辦公室搬到窯神廟,這兩間公房公開出售,價格核定後,凡是古爐村的社員,除過四類分子,都可以申請購買。售後的款要買手扶拖拉機,要給窯場添兩輛架子車,要更換新辦公室的傢具。四、善人搬出窯神廟住到中山頂山神廟去,山神廟與窯場近,善人以後就去窯場幹活。

古爐村在每一年春天都會有一些新的決定,而這個春天的決定重大而且來得突然,也執行得緊急。三天後善人就搬家了,中山東後坡的梯田由磨子負責也開始動工。公房更騰得利索,窯神廟是個四合院,北邊五間殿房正中三間做了辦公室,兩邊各一間存放了三個柳條編就的囤子,裝著生產隊一百斤稻子和一百斤包穀的儲備糧,這些糧是防備著天災人禍而救急的,萬不得已誰也不能動用。再就是五個缸瓮里藏著各類種子和給牛做精料的黑豆。殿房下的東西廂房裡,東廂房堆集了燒好的瓷貨,西廂房裡除了放一張桌子晚上記工分用外,就塞滿了公用的犁呀,套繩呀,木杴木杈,耬耙,一些木椽竹竿,還有過年耍社火的旌旗鑼鼓、芯子。這一切都沒有話說,但對於公房出售卻議論紛紛。為什麼要出售公房呢,難道就是添置手扶拖拉機架子車和更換辦公傢具嗎?誰又能購買呢?古爐村家家並不缺房的,以前霸槽老宅屋破敗,他是可以買的,但霸槽一走,還有誰需要買房呢?好像沒有誰要買的,這情況支書應該清楚,為什麼就做這個決定呢?

這些疑猜,狗尿苔不理會,牛鈴也不理會,他們關心的仍是出工的事,就再次去尋支書,說要修中山東坡的梯田呀,應該讓他們出工掙工分呀。支書總算是同意了,但給牛鈴每天記四分工,給狗尿苔只是三分工,因為過了春節,牛鈴的個頭冒了一截,狗尿苔依舊沒長。在梯田工地上,磨子、長寬、禿子金他們砌石頭堰,砌堰的大石頭是從山上開鑿的,而大石頭中間的小墊石則是牛鈴和狗尿苔去路畔、地頭撿那些料漿石。狗尿苔力氣小,好不容易撿一籠子料漿石了,吭哧吭哧提來,禿子金把料漿石嘩啦灌了大石頭縫,罵道:你也用個大籠筐么,半天提這麼一點,是填牙縫呀?!狗尿苔憋著勁又去撿,撿得十個手指頭蛋都磨出了血,跑得腳上鞋也歪破了鞋幫子,禿子金催他,磨子催他,連長寬也催他,罵他倆幹不了就不要來出工,這工分是好混的?累得他倆輪換去避人處去尿,去屙,趁著尿和屙歇一歇,尿和屙了搬起塊料漿石把屎砸飛,說:你是禿子金!你是磨子!你是長寬!

水皮提了石灰漿桶,又在村裡的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