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13節

到底是誰偷的鑰匙,麻子黑出主意這得報案,他說他認識公社派出所的李所長,李所長把所有懷疑的對象叫來吊起來打,不用半天就水落石出了。支書說:你也是懷疑對象,先把你吊起來打一頓?!支書的意思是,既然尋不到證據給誰定罪,也就不要鬧得連洛鎮都知道。麻子黑說:那就不管哪?支書說:誰說不管啦?!他一再強調繼續查,其實心裡已經把這事擱下了,做領導的,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麻子黑知道個屁呀!支書便讓水皮提了石灰漿,在巷道的牆上刷一批新標語。

老順家的山牆上原來有一條標語,寫著:忙時吃稠,閑時喝稀。水皮鏟掉後,重新再寫,他擔心直接搭梯子在牆上寫得不勻稱,從支書家要了幾張報紙,先在報紙上寫了,把報紙上的字刻出來貼在牆上勾出輪廓,然後再用石灰漿填塗。他提了石灰漿桶爬上梯子,讓來回在下面穩住梯子,來回不識字,說:你寫的啥字?水皮瞧不起來回,說:白灰字。來回就不給他穩梯子了。水皮忙讓把梯子穩好,說:是聽黨話跟支部走,光景好得啥都有。來回說:噢,有賊哩。水皮說:你說啥?來回說:鑰匙丟完了沒有賊?水皮說:這是支書編的詞,你反對?來回說:是支書把我留在古爐村的,我能不識瞎好?水皮說:知道不知道啥叫宣傳,正面宣傳,沒文化!來回說:我是沒文化。水皮說:那就穩好梯子,跟我穩一晌梯子了給你也記工分。水皮娘來給水皮送手套,操心著水皮刷標語凍了手,她也不認字,卻站在牆下說著字寫得多好,有胳膊有腿的,聽到水皮指責來回,她說:水皮,對你嫂子說話軟和些,她病還沒好哩!

來回的羊癲瘋是古爐村增添的新的病種,大家都同情了她,私下裡議論,她這一病,分救濟糧肯定是沒問題了。水皮娘說了:她病還沒好哩!來回並不反感,幫水皮在她家的山牆上刷好了標語,還跟著水皮繼續到別的地方去刷。

刷到筒子巷,水皮的草鞋爛了,到迷糊家買草鞋,看見迷糊不會寫字也不請人寫字,貼在中堂上毛主席像兩邊的對聯都是扣著碗畫的圓圈,圓圈倒是畫得圓,而且排列整齊。水皮說:撕下來撕下來,我用灰漿給你在牆上寫。迷糊說:不要撕,紅紙貼上喜慶!我不識字,你寫上了和我畫碗圈看著還不是一樣?硬是不讓水皮撕。水皮說:你真是落後分子!迷糊就急了,一把將水皮往外掀,水皮偏不走,手扣住門框不放,迷糊的拳打在手指上,水皮的筆掉在門裡,人跌倒在門外。迷糊說:我落後分子?是不是要分救濟糧呀就陷害我?咋落後啦,是成分不好,還是偷了誰家鑰匙偷了誰家老婆?!罵著,拿眼睛看來回。來回說:你甭看我,我也沒偷鑰匙也是貧下中農,是支書讓我幫著水皮刷標語哩!迷糊說:誰說你!你裝病能分上糧了么,支書叫你幹啥你能不幹啥?來回說:我裝病?我還幹啥?來回一下子燥起來,臉就伸過來,再說:我裝病?!我還幹啥?!迷糊看著面前的那張臉,他舉起手要打,手落下來卻在臉上摸了一下。來回嘰吱哇啦喊起來,嚇的迷糊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叫道:筆,我的筆!,迷糊把筆從院牆上撂出來,說:給你娘個×!

來回受了迷糊的作踐,雖然羊癲瘋沒有犯,但人卻和往常不一樣了,總是說迷糊跟著她,氣得老順說:他哪兒跟你了?來回說:他鬼跟著我,老順說:人死了有鬼,大活人的有啥鬼?來回說:活鬼。老順只好在來回出門了就做伴,但來回的瞌睡越來越少,白天里可以廝跟著,夜裡老順睡得死,來回天不亮就起來了,起來了沒事幹,把土根家院門外的碌碡掀滾到鐵栓家院門外,土根要用碌碡碾編席的眉子,吭哧吭哧又把碌碡再掀滾過來,心裡倒想著這女人力氣大。北塬上入冬後平整了三塊梯田,原來的一條路不能再用了,村裡又抽了一部分勞力重新修路。修路的那幾天滿盆招呼大家出工,就敲門口樹上吊著的鈴,而來回掀滾了碌碡後,就挨家挨戶地敲門,喊:分救濟糧了!出工了!惹得人都睡不好覺。敲到天布家,天布黎明最喜歡跟媳婦做事,正爬上肚皮忙活,聽見門外喊連長,連長。天布對媳婦說:就說我不在家。天布媳婦回應:連長,不,不,不在喲,喲,喲……來回還在一聲緊一聲喊連長,說:訓練呀,打槍呀,蘇修侵略呀!天布從窗縫一看,天還麻麻黑,是來回在敲門喊叫,就燥了,提了尿桶沖著門縫就潑出去。

蓮菜池裡的冰越結越厚,男勞力砸了冰層往出挖污泥,婦女們再挑了污泥堆到山門下,等晾乾了好給牛圈墊土。孩子們就割冰上乾枯了的蓮菜稈子,蓮菜稈子中間有許多小孔,點著了吸像吸著長杆子煙鍋,狗尿苔也就點了一根吸,剛吸了一口,驀地就聞見了那種氣味,人一下子瓷在那裡沒敢說話。半香卻把蓮菜稈子拿過去吸,吸一口,嗆得連聲咳嗽,來回看著便笑,她笑得突然,聲又像用機子爆包穀花,嘭的一下,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半香說:你嚇死人呀!來回還在笑,笑得靠在地堰上,上衣就擁上去,把紅褲帶和紅褲帶上的肚臍眼都露出來。婆就說:來回,來回!來回說:咋啦,婆?婆說:肚臍眼!來回說:我肚臍眼是凸著,聽說肚臍眼窩進去有福,是不是?婆過去拉了她上衣,說:男人這多的……來回說:誰沒長肚臍眼?又嘎嘎嘎地笑。大家相互遞眼色,覺得這女人不知道羞恥了。婆就去給老順說,來回讓羊癲瘋傷了腦子,得給治哩。老順說哪有錢去請醫生?吃五穀生百病,不要緊的吧,吃飯都好好的。婆說:不吃飯了才要緊呀?沒錢去請醫生,你也讓善人說說病去。

老順在當晚把善人請到家裡,善人一進門,來回卻話說個不停,句句爭理,善人就坐在一旁靜聽,一聲也不響。直坐到半夜,善人說:老順,你燒些煎水,她口乾舌燥得喝些水了。自個起身卻走了。老順跟出來說:你咋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善人說:不說話也是給她治病么。老順說:你是說病的,你不說能治病?這我可不給錢也不給你雞蛋吃。善人說:你以為我愛錢愛吃雞蛋呀,收錢吃雞蛋是為了讓病人重視。我明日再來。

第二天,善人又去了,善人問來回:你昨晚說的是理呢,是道呢?來回說:我說的是理,沒理哪能隨便瞎說呢?善人說:理有四種,有天理,道理,義理和情理,你只是一味地爭理,哪能不病呢?你若想病好,非認不是才行,要能把爭理的心,改為爭不是,你的病就好啦。來回說:咋個爭不是?善人說:我夜裡講善書,村裡來的人多,你就先來伏在門口,進來一個人,你磕頭認不是說:我有罪啦!譬如老順進來,你就說:我不會當媳婦啦!你老順的本家哥進來,你就說不會當弟媳啦!就是隊長進來,你也要磕頭說:我不會當社員啦!來回說:這話我不說,我有啥罪啦?噎得善人說不下去,起身又走了。

窯神廟門口,一群人在等著善人,他們已和善人說好,夜裡來聽他說善書,是善人讓他們等著,說會把來回叫來,來回要在門口給大夥磕頭認罪,她如果笑了,引逗得大家也笑了,那就笑,笑能聚神,神足氣壯,如果來回一活動真能渾身流汗,那她的病就好了。沒想,善人灰不沓沓的一個人回來了,大夥就問咋不見叫來來回呢?善人說:提不起!盲人騎馬,夜半臨深淵,她危險著哩!

正好滿盆和馬勺走過來,馬勺胳膊下夾著個本本,兩人正說話,看見一堆人,不說了。有人就小聲說:肯定是去支書家呀,商量分救濟糧的事。灶火就迎上去說:隊長,去見支書呀?滿盆說:這多的人在幹啥?灶火說:聽善人說善書呀。滿盆就問善人:你講善書?支書讓你講善書?!善人說:沒見支書反對過,那就是默認了。滿盆說:你咋講哩,比開會學習頂用?善人卻歪了頭,笑著說:古爐村幾百口人,你是隊長,你佩服了幾個呢,讓幾個人從心眼裡聽你話呢?滿盆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善人說:你不教人,天天管人,你可知道,人管人像拍皮球似的,拍得越重,跳得越高,日久成仇,能使人心散哩。灶火說:就是就是,看咱古爐村都成啥樣了!滿盆說:啥樣了?!幹活都奸得很,說誑話一個比一個能,人哄地,地也就哄人哩,現在還在臘月就沒吃的了,知道麥秋二料莊稼沒做好吧?善人說:人有三性啊,一是天性,二是秉性,三是習性,天性純善無惡,秉性純惡無善,習性可善可惡……馬勺就拉了滿盆走,走到山門下,說:你管的那幹啥?滿盆說:提起他們幹活的事,我就生氣。

滿盆和馬勺一走,婆倒問起善人,那來回的病就沒辦法說了?善人說他沒辦法,讓婆給來回立立筷子試試。婆回來已經是半夜了,真的在家裡給來回立筷子,但筷子老是在水碗里立不住。狗尿苔在一旁說:她人不在跟前,那筷子能立住嗎?婆說也是的,羊癲瘋我治不了,可你爺在的時候說過一種治迷瞪病的土偏方,迷瞪病和她的病近似,不妨讓她服服。狗尿苔問是啥土偏方,婆說到尿窖子撈些蛆,洗凈了在火瓦上烘乾碾成粉,再尋些龍骨也碾成粉,蛆粉三分之二,龍骨粉三分之一,用熬出的昂嗤魚湯沖服。狗尿苔說:蛆?那咋喝?婆說:治病么,再難喝也得喝。為了不讓來回知道葯是蛆粉,婆讓狗尿苔弄葯。狗尿苔從尿窖子里撈了蛆洗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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