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10節

霸槽的生意突然好,這是有原因的,牛鈴不知道,狗尿苔他知道,但他給霸槽發過誓,話爛在肚裡都不能說。

霸槽每天早晨從老宅子里出來,都要在門前舉一舉石鎖子,石鎖子四十多斤,舉得他一胳膊的腱子肉疙瘩。狗尿苔提了尿桶要把夜裡的生尿潑到自留地的蔥壟去,經過霸槽老宅子門口,拾糞回來的長寬在那裡說:霸槽,又練啦?霸槽說:嗯。長寬說:出的那瞎力!農民么,有那工夫也把自留地的麥鋤一鋤。霸槽說:拾你的糞去!長寬落個臉紅,撂下一句:笨狗裝個狼狗勢!走了。狗尿苔卻覺得霸槽就是個狼狗,他要討好霸槽,放下尿桶,就蹴在那裡,說:你能舉一百下嗎?霸槽說:你愛看?狗尿苔說:愛看。霸槽卻咚地把石鎖子撂在地上,不舉了,進門披了一個被子,往公路上小木屋去。

霸槽的脾氣怪,狗尿苔並沒生氣,但霸槽披著被子,是他沒有厚棉襖,身上冷嗎,還是晚上要睡在小木屋去,狗尿苔猜不來。霸槽披了被子從巷道里大步流星地走,被子鼓了風就飄起來,狗尿苔覺得那樣子很美,像是在飛,要飛上天了。

狗尿苔緊跟上去,要給霸槽說話,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想到別人去了南山用米換包穀,希望霸槽也能去,去的時候領上他。霸槽是把腳停止了,看著他,說:你想換包穀?狗尿苔說:想,咱去南山吧。霸槽說:何必去南山?!

狗尿苔沒有想到霸槽會告訴他一個秘密,如果用米換包穀,在小木屋裡就能換,只是一斤米能換一斤半包穀,而且還可以買賣,賣一斤米三角五,買一斤包穀二角二。原來小木屋早已在做糧食的生意,買的賣的交易成功了,並不要求抽場所份子,來騎自行車的拉架子車的必須補一次胎,背著簍掮著布袋步行來的就修一下鞋。狗尿苔把這消息說給了婆,提出碾些米了也去多換些包穀,婆卻沒有誇他懂得操心家裡的事,反倒說:你咋這多事的!少吃那半斤幾兩就餓死啦?!狗尿苔說:就是快餓死了么,你不去,我去!婆說:你敢!狗尿苔說:我就敢!竟然開了櫃看盆子里的米還有多少。這些米是婆一直保留著,她計畫著每半個月了做一頓米粥,還準備著在他生日那天一定要吃一頓蒸飯的。狗尿苔不聽婆勸偏要動這些米,婆在炕上剪著紙花兒,急了就把手裡的剪刀扔過去,要扔到櫃蓋上嚇唬狗尿苔。這一扔,卻扔在了狗尿苔的身上,剪刀扎在狗尿苔的腿上,狗尿苔哎喲一下就坐在地上。婆那時嚇壞了,一下子撲過來看,剪刀扎破了棉褲,腿面上沒有爛,但腫了一個青塊。婆就趴下用舌頭舔那青塊,說唾沫頂用,舔一舔青塊就散了,不停地問疼不,還疼不?狗尿苔怨怪著婆能用剪刀扔他,就故意哭叫,等婆嚇得一臉煞白了,他才說沒事沒事,越是說沒事,婆倒是恨自己失手,抱了狗尿苔哭。

就在第二天,狗尿苔回家吃飯,婆做了一頓米粥。第三天中午,他一進門,婆已經端了碗吃飯,而給他盛了一碗在鍋台上放著,還扣了一隻空碗保溫,揭開一看,是米兒面,米裡邊煮著麵條,稠稠的一大碗。

狗尿苔說:婆,婆,生產隊這次分救濟糧有咱的份了?

婆說:啥時候有過咱的份?!

狗尿苔說:那咋連續吃好的哩?

婆說:你耳朵梢梢都幹了,再不吃好些就餓死了!

狗尿苔看不見自己耳朵,用手摸摸,是幹了,說:那是凍的!狼吞虎咽吃起了,他覺得那一碗飯是那樣香,一口飯還沒咽下喉另一口就吃進去,喉嚨里像是伸著一隻手,要把飯和碗都要拉進去。一碗飯吃完,他的腦袋上熱氣騰騰,再去鍋里盛時,竟然能端著空碗一個躍身從丁香樹下跳到了上房台階上,婆說:你瘋啦,你瘋啦!狗尿苔走過了婆的面前,婆的碗里卻是米湯菜糊糊,裡邊僅有一根短面,漂著像一條魚。狗尿苔愣住了,說:婆,你沒吃面?婆說:我先把面撈的吃了。狗尿苔進了廚房,發現鍋里也僅是米湯和菜,知道婆是把所有的米和麵條都撈給他吃了,便拿過了辣子瓶子,說:婆,我給你夾些辣子。辣子是腥油炸的,狗尿苔給婆的飯碗里夾了一疙瘩辣子,又夾了一疙瘩辣子,腥油花花漂起來,油是多了,卻辣得婆吃不下去。

再往後,狗尿苔每次吃飯,一看到飯做稠了就不高興,一看到婆又在鍋里給他撈稠的,就惱了。婆恢複了那種稀湯寡水,狗尿苔吃的時候故意把呼嚕聲弄得很大,吃完了還吧吧地咂嘴,說:吃飽了,喝漲了,和地主老財守燈他大一樣了!婆說:不要說守燈他大!狗尿苔就不說守燈他大,說他要去支書家,支書家有他兒子從洛鎮拿回家的舊報紙,試試能不能討幾張讓婆剪紙花兒。狗尿苔往出跑得急,婆說,跑慢些,別三跑兩跑的把一碗飯又跑沒了。狗尿苔在巷道里當然要碰著那麼多端著碗吃飯的人,只要有禿子金在,肯定禿子金做了稠飯了,肯定要問:狗尿苔吃啦?狗尿苔說:吃啦。禿子金說:張開嘴,張開嘴!狗尿苔張開嘴,禿子金說:牙縫裡光光的,又喝米湯糊糊啦?狗尿苔心裡想,米湯糊糊還不是一頓飯?能省一點,家裡的存糧就多一點,如果一天能吃一頓飯而肚子不飢,那就好了,但嘴上說:吃了面,米兒面!

狗尿苔沒有再提說過用米換包穀的事,如果小木屋裡有人在交易,狗尿苔也有意不去那裡熱鬧。婆的話是對的,小木屋糧食交易的事終於爛包了。

那是一個黎明,天還是麻麻色,雞就在棚里嘰嘰咕咕說話,它們在說丁香樹左邊的那根枝條又和右邊的那根枝條相好了,白天颳風的時候拉扯在一起,一個整夜裡都沒有分開呀。它們的嘰嘰咕咕使丁香樹枝分開了,而且左邊枝條上的三片葉子,右邊枝條上的一片葉子,都害羞地脫落了。狗尿苔的肚子疼,婆說肚子疼是屎憋得,去拉一泡就好了。狗尿苔在廁所里拉,沒有拉出屎卻拉出一窩蟲,但蟲在肛門上吊著就是拉不掉,大聲叫婆,棚里的雞也都亂叫,婆出來用腳踩住蟲,說:起,起!狗尿苔往起站,覺得有繩子從肚子里往外抽,回頭一看,三條蛔蟲扭在一起在地上動彈。婆說:我說你吃那麼多的不長肉,飯給蟲吃了。狗尿苔嚇得說:蟲吃我飯哩?婆說:幾時去開合的店裡給你買一顆寶塔糖。寶塔糖是毒蛔蟲的葯,但那是糖,土根的小兒子吃過,狗尿苔向人家要過,人家沒給他吃。婆現在說要買一顆,就覺得滿嘴都是一股甜味,卻說:那得多少錢?婆還沒來得及說錢數,一陣鑼聲就咣咣地敲起來。

其實那不是鑼聲,支書用棒槌敲一個沒裝煤油的鐵皮桶。支書每天早晨披了棉袍子要在村裡轉那麼一圈,他要掌握村裡的生產問題,治安問題,以及村窯建設,比如哪兒要栽棵樹了,是槐樹還是桐樹,哪條巷道雨天積水,需要墊墊,誰家的牆皮掉了一片,得儘快地補搪好呀,那不僅難看,把牆上的標語少了三個字怎麼行?這個早晨他轉到了村邊的塄畔上,看著公路往南白霧濛漾,剛點著一鍋煙,霧就淡起來,越淡反倒越白亮,像是披了一層紗,那紗開始由南山頂往下揭開,就顯出了峰頭,崖角,斜坡,窪地,窪地上的樹。支書不像霸槽和水皮那麼有文化,但他也說了一句:祖國山河可愛啊!就發現了在塄畔下邊,離他並不遠的,有一群狼。這群狼或許是從下河灣方向過來的,原本經過塄畔下去屹岬嶺的,而支書看著這群狼,這群狼也看見了支書,竟站著不走。支書就擔心狼是飢餓了,要進村拉豬吃雞嗎,便跑到開合家要了個裝煤油的空鐵皮桶敲起來,開合一家大小狂喊著村人快來攆狼。

喊聲一起,狗尿苔趕緊提了褲子進屋,婆孫倆把門就關好了。呆了一會,婆說她還得出去,要不別人都攆狼了,她不去不好,就拿了個榔頭要出門。狗尿苔也要去,婆不讓去,她出去把院門便鎖上了。

古爐村的人集體攆走了狼,狼把一道道白色的稀屎淋在河灘地上的渠沿上,然後竄過屹岬嶺腳。而就在中午,跟後去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裡有人正用米換包穀,拿包穀的是南山人,好像這人頭一天就來的,夜裡還住在小木屋,而拿米的有下河灣的,也有西川村的。他們剛用秤稱米,護院一腳踏進去,說:好呀,真有黑市呀!南山人和下河灣、西川村的人全嚇慌了,要跑,霸槽堵在門口,就說:誰黑市啦,誰?護院說:逮了個正著,還嘴硬?!去奪糧布袋,霸槽說:你幹啥?這是我家糧食。護院說:你有這多糧食?糧布袋沒奪過來,奪過了秤,就把秤桿在腿面上折,折了一下,沒折斷。霸槽說:你折,你要敢把秤折斷了,我就擰斷你脖子!護院說:霸槽,我告訴你,你在這兒搞黑市村人已經發覺很久了,我今日來是支書和隊長讓來的,讓我來偵察哩,沒想……霸槽撲上去奪秤,一下子把護院推倒在地上。護院大聲喊:你打我?你打我?!霸槽沒理他,讓南山人和下河灣、西川村的人趕快走。他們一哄走了。護院抓住霸槽,說:你讓他們走了?!又喊著:打人啦,霸槽打人啦!霸槽說:你再喊一聲?護院不喊了,說:我奉命來的,你放了人,讓我回去怎麼交待?你跟我去見支書和隊長!霸槽說:見就見,他支書隊長吃人呀?!

兩人走進村,到了三岔子巷裡,前後沒有人,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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