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9節

在老順家,白毛狗果然不吃不喝,趴在地上沒精打采,一見狗尿苔,卻突然汪汪地咬。老順說:瞧瞧,它給你發火哩!狗尿苔說:我沒剪你毛呀,你是不是給我說委屈呀?白毛狗不咬了,嗚嗚嗚地叫。狗尿苔說:我知道你受不了,你起來,你起來走走,讓我看看。噢,剪了毛是剪了毛的漂亮么!誰說不漂亮,漂亮呀!白毛狗只走了幾步,又趴在了地上。老順說:丑就丑吧,冬天過去毛不就又長起來了?起來,起來!它不起來。老順要把它往院門外趕,它還不出去,氣得老順踢了一腳,它起來了卻鑽到柴草屋去了。狗尿苔說:咱都要說它漂亮哩,說得多了它就以為漂亮哩。自個也去了柴草屋,嘰嘰咕咕又給狗說什麼,老順愁得圪蹴在樹底下吃煙。才吃了一鍋,白毛狗便從柴草屋出來了,而且站到了院門口,大聲叫喊,震得滿巷子嗡嗡響。

待狗尿苔也從柴草屋裡出來了,老順疑惑地說:你進去說了些啥,它好了?狗尿苔說:我好說好勸它不聽,我就罵它,說你真是個吃屎的狗!我出身不好,而且一輩子都會出身不好,我還不是在活著?你沒有個毛,就痛苦得要死呀?!你去死吧,死了你世上還有狗,古爐村還是有狗王哩!它就好了。老順就笑了,說:這賤骨頭,吃硬不吃軟哩。這幾天你就把它帶上,再調教調教。你碎(骨泉)怕就是狗托生的吧,還真能給狗說上話。狗尿苔說:不是我是狗托生的,是狗都是人托生的。狗尿苔把白毛狗叫過來摸它的頭,它也伸出舌頭舔狗尿苔的腳,狗尿苔卻說:你讓我帶狗哩,我肚子還飢著哩。老順說:咦,你碎髁還給我擺虧欠呀?給你三個蒸紅薯。狗尿苔說:你還擰我耳朵哩!還有啥好吃的?老順說:還有炒麵。

狗尿苔不想吃炒麵,領著狗走了,一邊走一邊吃著紅薯,路過天布家照壁前,想著天布的媳婦沒讓他吃成飯,氣又上來,就給白毛狗說:咬她家的雞!一群雞正在那裡尋食,白毛狗就忽地撲上去,噙住了一隻雞。狗尿苔忙又打狗,狗把雞放下了,落了幾根雞毛,狗尿苔說:讓你咬,你就往死里咬呀?!咱到牛鈴家去,去了乖乖的。

牛鈴在家,正蹲在捶布石往院牆角看,見狗尿苔進來,噓了一聲,不讓說話。狗尿苔偏說:幹啥哩?牛鈴說:不讓你說話,你一說話,老鼠跑啦!狗尿苔說:老鼠不跑,你還養呀?牛鈴說:你不知道了吧,家裡有老鼠就是證明家富裕哩。我是養了一窩老鼠,專偷天布家的糧,我在老鼠窩裡刨過半升麥哩。狗尿苔說:偷他一斗麥才好!但兩人正說著,白毛狗猛地撲過去,一隻老鼠影子一般竄過,鑽進了牛鈴家的上房門裡。牛鈴拿了掃帚就打白毛狗,說:真是狗逮老鼠管閑事!老順家的狗咋變得這難看的?

狗尿苔說:不要說它難看!

牛鈴說:別人罵不成,還罵不成狗?

狗尿苔:老順讓我經管幾天狗哩,罵它就是罵我。

牛鈴說:哦,你們是兄弟。

西邊是擺子家,擺子在窯場燒瓷貨,回來了半天,在門前的槐樹上砍枝股。站在樹上能看到前邊葫蘆家的廁所,葫蘆的媳婦正蹲在那裡,屁股像個大白石頭,就把斧頭掛在枝柯上,想著世事就是不公平,葫蘆的媳婦能孝順婆婆的,人還長得那麼好,就多看了一眼,盼女人尿個長江,一直都蹲著。這時候善人從樹下過,善人說:擺子,不燒窯啦?擺子說:燒哩。回過神來,忙說:我請了假,砍些樹股子搭雞棚呀。善人說:聽說你和明堂吵架啦,一塊燒窯都是緣分,有啥吵的?擺子說:日他媽!善人說:明堂說話佔地方,其實心不壞,他不是欺負你。擺子說,誰欺負我?我拿磚拍死他!善人說:使強用狠了不好,性子要坦哩,擺子!我過呀,你小心砍下來的樹股砸著我。擺子說:我不砍了,你過。善人剛抬腳走了兩步,偏不偏掛在樹柯上的斧頭掉下來,擦著善人的後背落在地上。

擺子趕忙溜下樹,忙看傷了善人沒有?沒傷。他坐在地上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善人一聲不響,然後說:讓我擦擦汗,我一頭冷水。擺子忙作揖賠不是,善人說:我真命大!差一點送掉了老命。往後我有好事啦,這不是「福(斧)自天來」嗎?就笑了。擺子一見善人在笑,他也開始笑,說:你真箇好人,啥事都往好處想。善人說:找好處開天堂路么。擺子就把煙鍋遞上來,卻沒火,看見狗尿苔和牛鈴從牛鈴家院門出來,就喊著火繩火繩。狗尿苔把火繩拿了去,說:我名字是火繩呀?!

擺子百般殷勤,在問善人你到哪兒去了,善人說給護院的媳婦說病去的。狗尿苔說,你又去說病了?馬勺他媽病了你咋沒說好,人早上都死了。擺子說:去去去,病是病,命是命,命到了天王老子也治不好。你說護院的媳婦病了,病的還重?善人說:是重,生了瘡癆。擺子說:她不孝順公婆,不病誰病?善人說:她是不滿意婆婆和護院,才有的病。我給她說,婆婆和丈夫都是你的天,你不滿意他們,就是傷了天。你要知道,婆婆好管閑事,是盼望你們好,怎可厭煩呢?說到這裡,她點點頭,我知道她的意回來了,我就又說,你看世上沒一個好人,你才生上這瘡癆的,你要對天自責哩。她問怎麼個自責?我告訴她,對天說你的不是,說你怎麼不體貼丈夫,這古爐村裡,就數護院一年四季沒穿過乾淨衣裳,那挽起褲子,膝蓋上那麼厚一層垢甲。她說她讓護院洗哩,護院說那裡是富垢甲,一洗就不富了。我說,那現在你家富了?別人家有鹽吃哩,你家一個月吃淡飯了。她說這你咋也知道?我說我當然知道,護院見人訴苦哩,說這光景是過媳婦的,逢不上個好媳婦日子就爛了。她說他還有臉訴苦呀,我做媳婦的,哪一晚上沒盡我的責,可他當丈夫每天給我拿回家了啥?一年到頭,問他給我買個一尺鞋面布沒?!擺子說:有老虎肉哩。狗尿苔說:老虎肉,現在哪有老虎?擺子說:母老虎么!怪了,咱古爐村的女人咋都是母老虎呀!善人也逗笑了,說:我就訓她,我是來給你說病的,我說一句她倒說兩句!她說那你說。我說你不體貼丈夫,還不照顧婆婆,你早上給婆婆倒過尿盆沒,婆婆病了你端吃端喝沒,每一頓吃飯你嘴噘臉吊,指桑罵槐,氣得你婆婆飯進了肚不克化,害上打嗝咯嚕病。她又急了,要和我辯,我說,你聽我說,你想病好就聽我說。她不再說了,我說,你對天說你的不是,說你怎麼不體貼丈夫,怎麼不照顧婆婆,說得越細越好,然後夜裡出去仰天大笑,把陰氣放出去,陰氣就不克你了。擺子說:我就見不得不孝順的人!他護院讓我幫他改灶,我不去,葫蘆兩口子叫我去幫忙,天上下刀子我都去哩。善人說:這就對,社會就憑一個孝道作基本哩,不孝父母敬神無益;存心不善,風水無益;不惜元氣,醫藥無益;時運不濟,妄求無益。一個人孝順他的老人,他並沒孝順別人的老人,但別人卻敬重他;一個人給他的老人惡聲敗氣,他並沒惡聲敗氣別人的老人,但別人卻唾棄他。倫常中人,互愛互敬,各盡其道,全是屬於自動的,簡單的說,道是盡的,不是要的。父母盡慈,子女盡孝,兄弟姐妹盡悌,全是屬於自動的,才叫盡道。

善人一講這些,狗尿苔就聽不懂了,也不願意聽了,他戳了下牛鈴的胳肘窩,牛鈴又戳了一下他的胳肘窩,兩人就扮著鬼臉戲鬧。擺子還在說:人長得丑了,應該心好才是,也算是補補。可有些人長得好,心也好,護院的媳婦歪瓜裂棗的卻整天尋是生非。善人說:這和蓋房一樣么,房子蓋得端正了就漂亮,漂亮的房子向陽通風,也結實。房子蓋得七扭八歪的不結實還潮濕陰暗。擺子說:你瞧瞧這狗尿苔!狗尿苔說:我咋啦,不就是出身不好么,你家也是上中農,好不了多少!擺子說:我可沒說你出身不好,你倒自己在乎哩。我是說你長成這樣子不容易啊!狗尿苔生氣了,說:我就難看了,專門讓你難看!他踢了一下白毛狗,白毛狗立即汪汪叫,吵得善人和擺子說不成了話。擺子說:聽善人講道理,不聽了你們滾遠!狗尿苔說:你拿著我的火繩哩!擺子又點了一鍋煙,把火繩扔得遠遠的。

狗尿苔拾了火繩,把火掐滅,又纏在了腰裡,兩人出了巷子,狗尿苔說:他說我在乎,我在乎啦?牛鈴說:你是在乎。狗尿苔說: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牛鈴說:不在乎了好。卻有一隻蒼蠅叼了一粒米往前飛,他們同時都看見了。

這隻蒼蠅叼著米一高一低往前飛,站在石頭上還有一隻蒼蠅在洗臉,說:呀,這麼大的米!那隻蒼蠅就落在牆頭瓦上,放下米,說:迷糊蒸米飯啦!石頭上的蒼蠅聽了,嗡的一聲往迷糊家飛去。狗尿苔說:迷糊家蒸米飯了。牛鈴說:你是不是想米飯了就聞見了米飯味?狗尿苔說:是蒼蠅說的。牛鈴說:明明是你說的。狗尿苔說:迷糊真的蒸米飯啦!牛鈴說:他只會蒸紅薯,哪兒能蒸米飯?!狗尿苔不理了牛鈴,他的肚子咕咕地響,就跟著蒼蠅跑。牛鈴和白毛狗也便跟著狗尿苔跑。蒼蠅眨眼飛得沒了蹤影,他們一跑進南拐巷頭,果然就聞到一股米飯香,米飯是那麼個香啊!

迷糊家的院門緊關著,趴在匣缽壘成的院牆縫兒往裡看,院子里拉著一道草繩,曬著一件已經磨得沒了毛的狗皮,那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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