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8節

守燈的漆毒在三天後開始消腫,水皮卻被傳染了,雖然沒守燈那麼嚴重,整個臉都是米粒大的紅疙瘩,像猴的屁股。水皮娘還得請婆來燃柏朵,教著水皮跳火堆。跳火堆是在水皮家裡,狗尿苔也去了。狗尿苔是故意要去的,但水皮娘把婆領進屋後,水皮卻把狗尿苔擋在院門口。狗尿苔說:我不是來看你中了漆毒,我是要你教我寫字呀,還不讓進?水皮說:你太笨,不教啦!狗尿苔說:我不笨。水皮說:那我問你,會不會造句?狗尿苔說:啥是造句?水皮說:我說一個詞,要把這個詞用進去,比如,愛戴,我就造句為:我愛戴毛主席!你造一個。狗尿苔說:我也愛戴毛主席!水皮說:你是啥出身,你沒資格愛戴毛主席,重造!狗尿苔的頭耷拉了,但他不願走,他要造句子,就說:愛戴?我就不愛戴帽子。水皮愣了一下,狗尿苔說:我造成了?水皮娘在上房屋喊水皮快來跳火堆,水皮說:你造的屁句子!呼地把院門關了。

狗尿苔造不了句子這是必然的,但別人可以愛戴毛主席,而他卻沒資格愛戴毛主席,這對狗尿苔的打擊大了。他原本要來看水皮的笑話的,卻讓水皮羞辱了他呀!離開了水皮家院門口,狗尿苔再不願意見到人,連牛鈴也不願意見,縮頭縮腦去了村東頭的碾盤。碾盤子冷得像冰塊,冰就冰吧,把屁股冰死去!

從碾盤上能看到村子南的河灘地,河灘地里麥苗還沒有起身,卻也沒有一處裸土,殘雪就這兒一堆那兒一堆,有人在那裡叫喊,有狗突然地衝到一個雪堆上,雪堆起了一層霧,狗汪汪地咬起來。

狗尿苔激靈地挺直了身子,認得那人是霸槽,狗是白毛狗,老順從他家院門口出來,說:還真很有野兔了?!狗尿苔說:狗攆兔了?老順說:你沒去呀?狗尿苔說:霸槽咋把你家狗吆去了?老順說:把他的,所有的狗都愛跟霸槽么!

已經是好幾個冬季了,霸槽都會在河灘地里吆狗攆兔,那兔也似乎故意似的,要在約會,總會出現在河灘地里。這個中午,霸槽就發現了河灘地里又有了一隻兔子,兔子很大,皮毛髮紅,像狐狸一樣,以前攆兔都是順便吆喝一隻狗就是了,這回帶了老順家的白毛狗,他想得到那張兔皮,紅色的兔皮可以給杏開做一條圍巾。霸槽和白毛狗攆了一會,卻總攆不上,攆不上就攆不上吧,可兔子跑得無蹤無影了又會突然出現在遠處,還身子直立了前爪擺動,如在招手。霸槽生氣了,白毛狗也生氣了,就汪汪汪吼了三聲,村裡十幾條狗都跑了來,河灘地里就像擺下了戲台上演的天門陣。兔子在前邊跑,兔子的身後是四條狗在攆,兔子轉身快,跑著跑著突然拐彎往南跑,後邊的狗卻還往西攆,全撲倒在地上。但南頭就衝過來一兩條狗,擋住去路,兔子又往東跑,東頭也衝過來兩三條,兔子再往北跑。所有的方位都有著狗,兔子總能從狗與狗之間的空隙里跑出去。

狗尿苔在碾盤上坐不住了,他繫緊了鞋帶,要往河灘地跑,老順就叮嚀:你告訴他霸槽,讓白毛狗去攆兔,攆上兔了要給我分肉哩!但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是,他去了河灘地,狗攆兔卻結束了,狗沒攆上兔,兔最後跑上了屹岬嶺。

霸槽在大罵著白毛狗,白毛狗就汪汪地叫,又罵別的狗,別的狗就默不作聲,被罵得各自散去。

霸槽到小木屋裡喝冷水,喝得喉嚨咕啷咕啷響,狗尿苔說:冷水不敢喝,你吃煙不?霸槽不喝冷水了,拿眼睛看著狗尿苔,沒有說要吃煙的話。白毛狗卻悄無聲息又站在了門口,它一直是尾巴像雞毛撣子一樣豎在屁股上的,現在尾巴軟下去,夾在了屁股縫裡,它說:我能進來嗎,能讓我進去嗎?狗尿苔可憐了白毛狗,他說:進來。白毛狗就進來了,卧在狗尿苔的身邊,它一卧下長長的白毛堆得像棉花,眼卻朝著霸槽看。

狗尿苔說:開頭不要死攆,圍住了逗著兔跑,讓兔跑乏了再攆。

霸槽說:你給誰說話?

狗尿苔說:我給狗說的。

霸槽說:是給我上課呀?你這碎髁!我不知道咋攆兔?!

狗尿苔嘿嘿地笑著,他又埋怨起了狗,說:穿這麼厚的棉襖,你能跑動!

霸槽突然說:過來過來!

他叫著白毛狗,白毛狗就走過去,他竟拿起剪刀給白毛狗剪起毛來。白毛狗身上的毛有一柞長,他剪了,白毛狗腦袋上的毛長得從耳朵前搭拉下來,他也剪了,毛落在地上一片白。白毛狗原來並不肥,只是骨架大,一下子模樣變了,是一條丑狗。狗尿苔有些吃驚,說:這是人家的狗你剪?!霸槽說:它毛是太長了。狗尿苔說:它就憑這一身毛當狗王哩。霸槽說:我就想看看它沒長毛了是啥樣子。就對白毛狗說:好著哩,好著哩!白毛狗在地上翻了個跟斗,跑出門,在公路上撒歡,它的尾巴又豎在了屁股上了,但不再是雞毛撣子了,是一根棍。

別人家的狗毛說剪就剪了,在霸槽的眼裡,或許這是玩么,如同在護院結婚的那天,田芽給護院他大臉上抹鍋墨,抹得像包公,如同在生產隊地里幹活,半香戴花她們幾個婦女一嘀咕,突然壓倒了迷糊,還解開褲帶把他的頭塞進去。可狗尿苔玩不起,他一玩可能就有階級鬥爭的問題了。狗尿苔看著屁股上豎了一根棍的狗在撒歡,他聽到了屋後的州河裡,昂嗤魚在自呼了名字後卻發出了吱兒(口瞿)的叫聲,仔細再聽,昂嗤魚在說:你快離!你快離!狗尿苔說我回家呀,就要離開小木屋。但是,霸槽把狗毛塞進一個口袋裡,要捎給杏開,霸槽說:做個小墊子。

狗尿苔只好提了口袋進了村。到了杏開家,杏開家的院門鎖著,他就把口袋往門環上掛,還沒掛好,身後有人說:掛啥哩?狗尿苔轉過身,守燈在給他笑哩。守燈以前患過面癱,貼了膏藥後,嘴還是有點歪,一笑起來越發歪得明顯。狗尿苔雖然從來都不怎麼喜歡守燈,但他今天覺得守燈笑得並不難看。守燈說:口袋裡裝的啥毛?狗尿苔說:你管是啥毛?!守燈卻從懷裡掏出個瓷瓶,是件老貨,要給狗尿苔。狗尿苔說:給我?守燈說:我感激你么,知道你打碎了油瓶。狗尿苔說:你該不是拿窯上的吧?守燈說:窯上那能燒了瓶子?是我家的。狗尿苔想說說像咱們這樣的人能不能愛戴毛主席的話,又不想說了,守燈是個掃帚星托生的,他才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和守燈在一起親熱。他說:我收啦,你忙去吧。

這隻瓷瓶沒有了油裝,但還是掛在了牆上的新木橛子上。

當天晚上,狗尿苔做了一個夢,夢裡他是坐在窯神廟旁邊的那一片樹下,樹是榆樹、柿樹、葯樹、銀杏、松和桐樹,它們或相依相偎,這一棵斜了身子拉扯著另外三棵,或一棵樹從根長出兩枝,兩枝像仇人一樣拱腰相背,或老柳已經老得心都空了,空心裡落滿了土卻又長出一棵鐵姜樹,滿身是刺。他就聽見三棵桐樹中的那棵最粗的在說:我要走呀。這三棵桐樹都得了病,每一枝條上差不多都增生了茸毛,一團一團的,像結著的鳥巢。粗樹說完,所有的樹沒了聲響,發黃的發紅的樹葉子開始脫落,先是一片一片的,後來就紛紛而下。他想撿些紅色的葉子拿回去讓婆剪花兒,這些落葉竟然把他都埋沒了。猛地醒了睜開眼,蓋在被子上的棉襖棉褲擁過來捂住了他的頭,使他出不出氣來,而天已經大亮了。狗尿苔還在夢境里,懵懵懂懂,喊:婆哎,婆!他要問婆是不是他撿回來了許多樹葉。婆沒在炕上,婆在上房門檻上坐著梳頭,說:睜開眼就喊,喊魂呀?狗尿苔說:我給你撿了一夜樹葉子哩。婆說:看把你累的!狗尿苔這才完全清醒了,要給婆說他的夢,有人就緊急敲門。

門這麼緊急敲,狗尿苔忽地坐起來,小聲說:婆,要給你開會呀?!婆也從門檻上回來,說:你不要出聲,我去開門。婆的頭還沒有梳好,在手裡唾了唾沫抹在那一撮乍起的頭髮上。

狗尿苔驚恐得屏住氣,聽見婆開了門,然後嘰嘰咕咕和人說話,一會婆回來,臉色大變。狗尿苔說:是開會呀?婆說:不是,是鐵栓。狗尿苔鬆了一口氣,說:那他把門敲得恁急!婆說:馬勺他媽老了。狗尿苔說:死了?馬勺他媽害心口疼,長年臉是青色,但只是青色臉,怎麼就死了?婆說鐵栓和土根去山根砍樹去呀,來通知她去馬勺家幫忙哩。狗尿苔說:是不是要砍那棵粗桐樹做棺材呀?婆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我做了個夢。他開始穿衣服。婆說:夢?你就不做個好夢!外邊冷,再睡一會,起來了把院牆頭上的干紅薯蘿蔔取下來給豬揉些糠。婆攏好了頭髮要出門了,又問家裡有枚銅錢放在哪兒了,人一老嘴裡要噙枚銅錢的。狗尿苔說:咱的錢讓她噙?婆說:銅錢你有用啊?!狗尿苔說:那在後窗台上。婆去取銅錢,突然說:啊姊妹,你咋說走就走了,你比我小得多呀,你就走了?!

馬勺媽一死,古爐村的人家,不論是姓朱的,姓夜的,還有那些雜姓,都胳膊下夾一刀麻紙去馬勺家祭奠,並忙活著去料理喪事。婆已經在馬勺家呆了大半天,她懂得靈桌上應該擺什麼,比如獻祭的大餛飩饃,要蒸得虛騰騰又不能開裂口子,獻祭的面片不能放鹽醋蔥蒜,獻祭的面果子是做成菊花形在油鍋里不能炸得太焦。比如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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