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3節

這一天,颳起了風,颳風的時候雲總是輕狂,跟著風一會兒跑到這裡,一會兒跑到那裡,只有樹揮動著手足在喊雞:快進窩去!雞就從院門檻上翻過來進了窩。樹又在喊:收衣服呀,還不收衣服?婆也把晾在院里繩子上的衣服一邊收著,一邊催督狗尿苔去壓自家的麥草集子。

狗尿苔家的麥草集子堆在村南口的塄畔上,風把集子頂都揭了,狗尿苔忙亂了一陣,用繩子在集子上拉了幾道,每個繩頭上都拴了大石頭。風還在刮著,塄畔下的那片河灘地里土氣濛濛,罩得河邊的公路也不清亮,隱隱約約看見那裡停了一輛卡車,有人在走動著,似乎又在吵吵聲很大,但吵的什麼,風只把它吹得一團糟,嗡嗡不清。

田芽的頭髮被風吹成了亂草,袖著手也往公路上看,馬勺提著一籠子灶灰往自留地去,風也就在籠子里掏灶灰,他蹴下來用身子擋風,擋不住,半籠子灶灰沒了,田芽就笑起來,說:啥時候不能去地里撒灶灰,選這日子!馬勺說:誰想到風這大!是不是霸槽又和人吵上了?田芽說:恐怕和外地人吵哩。馬勺說:讓外地人收拾他狗日的!田芽說:你咋說這話?馬勺說:今早我見了他,好心地問候他哩,我說霸槽你吃啦,他說沒吃哩,你給我吃呀?!狗日的嘴裡有炸藥。我說霸槽你咋這噌的?他說我還想罵他媽個×哩!我說你又罵誰呀?他說我正想哩。田芽你聽,哪有這種人?我說總不會要罵我吧?他說溜勾子的我懶得罵。田芽田芽,你說這不是個瘋狗么?田芽說:那你溜勾子啦?馬勺說:我溜誰啦?田芽說:你溜支書么。馬勺說:哎田芽,支書就是咱古爐村的黨,你不跟黨走?田芽說:我不當會計么。馬勺說:你當么,誰都可以當么,誰只要會打算盤就來當么!田芽見馬勺急了,就不願和馬勺說了,說:狗尿苔,來,狗尿苔!

他們在風裡說話,狗尿苔並沒有過去插嘴,田芽這陣叫他,他讓田芽的話叫風也吹沒了,只是從那個漫坡下了塄畔。田芽說:叫你哩聽不見?你往哪兒去?狗尿苔說:我到小木屋去。田芽說:幫霸槽吵架呀?狗尿苔說:我看熱鬧去。

狗尿苔跑過河灘地的土路到了小木屋那兒,霸槽是在和一個卡車司機吵架哩。他們吵得很厲害,捶胸頓足,唾沫星子飛濺。狗尿苔當然要向著霸槽的,如果他們打起來了,他就要上去拉架,先把司機抱住,讓霸槽趁機去打。但他們始終還沒有打起來,狗尿苔就一直拿眼睛盯著,當司機剛剛往霸槽跟前挪了一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把土就朝司機臉上扔,可土扔出去風又吹過來,沒能扔到臉上。司機說:你叫人來啊,你把你們村的人都叫來啊?!

霸槽恨了狗尿苔,說:你幹啥?

狗尿苔說:我幫你。

霸槽說:我讓你幫?!扇遠!

杏開在叫他,怎麼杏開也在這裡?杏開是坐在小木屋的門檻上給他招手,狗尿苔走過來,看見了門口還躺著杏開家的母豬。他說:你家的豬身上沒紅絨么。拿手去提豬尾巴,母豬沒有動。杏開說:它死了。狗尿苔這才看到母豬的身上有一攤血,忙說:咋死的?腦子裡就嗡地響了一下。

自從公路從洛鎮直接通過來後,古爐村人很不習慣公路上汽車的速度,常常是汽車還離自己很遠,就橫穿路口,沒想還沒橫穿過去,汽車便碾上了。不到一年,牛鈴的叔被碾死了,守燈的本家侄子被碾死了,跟後的媳婦被碾了沒有死,一條腿沒了。災難又輪到了杏開家的母豬,可杏開家的母豬怎麼就來到了公路上呢?

杏開在告訴著他,她是拉了母豬從下河灣的配種站回來,卡車就把母豬碾著了。狗尿苔拿眼看杏開,杏開也看了他一下,眼睛就避開了,避開了又看了他一下,發現狗尿苔還在看著她,她說:你死眼著幹啥?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又來小木屋了?杏開說:來不來咋啦?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們只圖在屋裡哩,讓母豬在公路上亂跑哩?杏開說:審我呀?狗尿苔說:你回答我的話!杏開說:憑啥?狗尿苔說:我是你叔哩!杏開說:哈巴狗站到糞堆上了,你算啥叔?哪兒好玩到哪兒玩去!不招理了狗尿苔。

遭霸槽斥責就斥責吧,但杏開也這麼斥責,狗尿苔就覺得委屈。杏開和霸槽相好不相好,他狗尿苔是看見了全當沒看見,而村裡人老議論著他們,說那麼難聽的話,他們聽不到他能聽到呀,他只是要提醒注意些就是了,可他明明從輩分上是杏開的本族叔的,杏開競這樣對待他。狗尿苔也就從小木屋出來,看著霸槽還在和司機吵。

司機說:誰的責任,我的責任?公路上有豬圈嗎?!

霸槽說:公路上是沒有豬圈,可是,我問你,豬身上有公路嗎?唼?!

這話說得好么,這話也只有霸槽能說得出來,狗尿苔啪啪地鼓掌。風開始減弱,土氣也漸漸散開,霸槽側面站在那裡,鼻子嘴巴顯得那麼分明。古爐村人都是肉乎乎的柿餅臉,唯有霸槽臉長長的,有稜有角。他和司機爭吵得那麼凶,卻一直還戴著墨鏡,這會兒他把墨鏡取下來,用衣襟擦拭,頭卻顫顫地,又斜視著司機。狗尿苔看見了他臉上有了一個漂亮的微笑。

司機最後是軟下來了,這從脊樑上就能看出,長長地從鼻孔里呼出一口氣來,說:我摸了姑姑子的×了!從懷裡掏出一把錢來,一張張數,是三十元,放在了小木屋門口的涼茶檯子上,算是賠償了豬錢,然後過來提起了母豬的後腿往車廂里扔。賠償了錢,死豬當然歸於司機,霸槽是沒有話再說,但他們跟過來,又極快地從釘鞋凳子上抓起了割掌的刀。

司機說:你,你要幹啥?

霸槽說:殺不了你的。

他拽住了母豬尾巴,白光一閃,狗尿苔只覺得刀在母豬的尾巴根輕輕划了一下,尾巴連同豬屁股的一疙瘩肉卻掉下來了。

霸槽在說:你走吧,走吧,豬韁繩就送你啦!

司機嘟嘟囔囔鑽上駕駛室,一聲轟鳴,卡車開走了,霸槽說了句:夥計,你不喝茶呀?!哈哈大笑,還沒等車開過古爐村的那個路口,就一下子把從小木屋出來的杏開抱了起來,杏開嘰吱哇嗚喊,但立即沒聲了,她的嘴被霸槽的嘴堵上。突如其來的變故,狗尿苔不知了所措,走不及身,也閃不及眼,抓了鞋凳子上的圍裙,擋住了自己的臉,說:啊流氓!啊流氓!

小木屋的門並沒有關,其實是霸槽抱了杏開進去後用腳勾了一下門,但門是走扇門,門又開了。狗尿苔再沒有進屋,站在門外的涼茶台邊,聽到屋裡的咯笑聲和什麼倒坍的聲,一股子水就像蛇一樣流出來。那時候,州河裡的昂嗤魚又在呼自己的名字:昂兒嗤!昂兒嗤!狗尿苔希望昂嗤魚叫得更大些,自己也叫:昂兒嗤昂兒嗤!昂嗤魚卻不叫了。

公路的上方,有三個人拉著架子車下來,一看那模樣,肯定又是來古爐村買瓷貨的。狗尿苔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極力去想瓷貨的事。古爐村在很遠很遠的年代裡就燒瓷貨了,不了解情況的人只曉得洛鎮有朱家窯,可古爐村燒窯的年份比洛鎮早,論起來,洛鎮的姓朱戶還是古爐村夜姓人家的外甥哩。據說姓夜的祖先先來到古爐村燒窯,然後把從山西來的姓朱的外甥接納了,傳授燒窯手藝。但夜姓人家人丁不旺,朱家人卻越來越多,以至發展到了有兩支去了洛鎮,而古爐村的夜姓百十年來人口繼續稀少,窯業也逐漸衰敗,竟然再做不了艾葉青和天青一類的細瓷了,只專門燒盆燒碗燒些面罐和水瓮。三個人已經走到了鎮河塔,他們在稀罕了塔下的那片竹子,竹子都是一出地面就拐彎兒。狗尿苔雖然怨恨著霸槽和杏開,但他不願意讓外人看到他們的荒唐,就大聲喊:來生意了,生意來了!先迎過去招呼買瓷貨的人,拉架子車的是個前崖顱。

前崖顱說:這村裡燒窯嗎?

狗尿苔說:買瓷貨呀?

前崖顱說:特色!

前崖顱手搭在眼前,像猴子一樣環視起了這個州河上的小盆地:河南邊的都是石山,北邊的卻是土嶺起起伏伏地攏了過來,像一個簸箕。簸箕里突兀地隆起一座山,村子就在山根圍了半圈。前崖顱又說了句:特色!

古爐村人說哪個女人長得好時使用特色這兩個字,而前崖顱看見什麼都是特色,狗尿苔就知道他是從某個山溝里來的買主,有些看不起他了。

前崖顱說:哇,中間還有座山,這叫什麼山?

狗尿苔說:中山。

前崖顱說:多好的名字,村子就叫中山村?

狗尿苔說:你是來買瓷貨的,你不知道古爐村?!

前崖顱並沒有上怪,他看著狗尿苔,突然地笑了,說:特色!

很顯然,前崖顱這一次是在對著他說特色了。狗尿苔是長得不好,作踐他長相的話他已經聽習慣了,但前崖顱用特色來說他,便覺得是一種侮辱,就轉過身不理了,卻看到霸槽重新坐在了小木屋門口的釘鞋凳子上,戴著墨鏡,樣子像個熊貓。

前崖顱又叫了一句特色,端直朝霸槽走去,稀罕地瞧著霸槽在那裡釘鞋,旁邊還放著一把系著繩子的打氣筒,再旁邊是一張石板桌子,桌上一個瓷茶壺,三個瓷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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