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2節

在院子里,在巷道,以及窯場,泉邊,樹叢,甚或在人和狗的身上,狗尿苔會突然地聞到那種氣味,一說出來,所有人總是不能相信。這碎(骨泉),你還有什麼謊要說呢?他們拿指頭在他的額顱上彈泡兒,(口邦)(口邦)(口邦),像要敲爛著一個葫蘆瓢。就連得稱,多蔫的一個人,在隊部的桌子上記工分的時候,聽見狗尿苔在問歡喜:歡喜爺,你聞到啥了嗎?歡喜在給牛拌料,一臉的疑惑,得稱就把狗尿苔叫來,說:你又聞到什麼氣味啦?狗尿苔說:聞到啦。得稱把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下,努一個屁,又極快地把手捂在狗尿苔的鼻子上,說:你聞聞這是啥氣味?!

狗尿苔覺得很委屈,因為他真的能聞到那種氣味。而且令他也吃驚的是,他經過麻子黑的門口時聞到了那種氣味,不久麻子黑的娘就死了,在河堤的蘆葦園裡聞到了那種氣味,五天後州河裡發了大水。還有,在土根家後院聞到了一次,土根家的一隻雞讓黃鼠狼子叼了,在面魚兒的身上聞到了一次,面魚兒的兩個兒子開石和鎖子紅脖子漲臉打了一架。牛鈴把這些事給人散布,牛鈴相信著狗尿苔的奇怪,卻纏著狗尿苔說:你聞聞,你聞聞哪兒有藏糧的老鼠洞?牛鈴去年曾在村南口的土塄上發現過一個老鼠洞,扒開來裡邊竟藏著半升包穀,後來到處去土塄上挖,卻再沒挖到過。狗尿苔說:這我聞不來,我能聞出來我也不告訴你。牛鈴說:哼,那我也不給你吃柿餅。牛鈴的口袋裡裝著兩塊柿餅,原本有一塊要給狗尿苔的,現在不給了。狗尿苔就去奪,兩人在巷道里瘋了一般,竟然一個滿懷,把從巷口出來的支書撞坐在地上,袖筒里的旱煙袋都摔了出來。牛鈴趕緊叫爺,狗尿苔也說:爺,支書爺,我不是故意的。

支書卻笑了,說:知道你也不敢故意的,把你的鼻子撞疼了?

狗尿苔的鼻子撞在了支書褲帶上的那串鑰匙上,紅得像抹了辣子水。

牛鈴說:哎呀,這下狗尿苔聞不出氣味了!

支書說:啥氣味不氣味的,不準胡說。

牛鈴說:狗尿苔真的能聞到一種氣味哩,他一聞到了,村裡就出些怪事。 支書一下子嚴肅起來,他說:狗尿苔,你出身不好,你別散布謠言啊,乖乖的,別給我惹事!

狗尿苔再不敢對人說他聞到了那種氣味,但他還是時不時聞到了,就去給樹說,他覺得樹牢靠,樹長在什麼地方了就永遠長在那兒,不像雲,總跟著風跑。他說:這是咋回事?樹嘩嘩嘩地搖葉子,像鬼拍手。他也問到豬,他喜歡豬勝過了喜歡雞和狗,豬大多的時候是沉默的,慢悠慢悠地走。但豬聽了他的問話,豬仍是一聲不吭,額頭上挽起的皺紋像一堆繩索。狗尿苔只能悄悄地給婆說,婆就害怕了,她再一次檢查著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好好的呀,牛鈴一天到黑鼻孔里都流著鼻涕,而狗尿苔的鼻孔里乾乾淨淨,這到底是怎樣個鼻子啊!她說:是天冷的緣故吧,冬季一過或許就好了。婆是這麼說著,但婆也就從那時起,剪了紙花兒不再往窗子上貼,也不再往擺在櫃蓋上的米面罐兒上貼,而剪了更多的紙花兒要壓在狗尿苔的枕頭下,裝在狗尿苔懷裡的兜兜里。她覺得那些花木開得艷了,那是花木顯魂,人聰明精幹了那是人精,就是那些天上飛的鳥,地上跑的豬狗牛貓,它們也都是有神附體的,她便剪下這些東西的形來,嘴裡念念叨叨,要它們來保護自己的孫子。

狗尿苔依然還是不經意間就聞到了那種氣味,他不能說,全憋在肚裡,人就瓷了許多。村裡人看見他動不動就站在那裡發獃了,或是在長長的巷道里,某一個牆頭後,他膽膽怯怯地窺視著什麼,見有人來,又縮頭走開了。狗尿苔走開還是不走開,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就像巷道里走著一隻貓,或者是風刮著來了樹葉和柴草。只是碰上霸槽了,霸槽就揪他的招風耳,說:咋不歡實了?

狗尿苔讓霸槽揪他的耳朵,揪著不疼,他說:我出身不好。

霸槽說:出身不好你還不歡實?歡實了給大家跑個小腳路……

狗尿苔說:我一直跑小腳路的。

霸槽說:要跑。最近又聞到那種氣味嗎?

狗尿苔說:這十幾天沒有。

霸槽說:沒有,古爐村快把人憋死啦,怎麼就沒了氣味?

狗尿苔說:真的沒有。

霸槽似乎很失望,伸手把牆角的一個蜘蛛網扯破了,那個網上坐著一隻蜘蛛,蜘蛛背上的圖案像個鬼臉,剛才狗尿苔還在琢磨,從來都沒見過這種蜘蛛呀,霸槽就把蜘蛛的一條長腿拔下來,又把另一條長腿也拔下來,蜘蛛在發出噝噝的響聲。狗尿苔便不忍心看了,他身子往上跳了一下。

霸槽是古爐村最俊朗的男人,高個子,寬肩膀,乾淨的臉上眼明齒白,但狗尿苔不願意霸槽這麼拔蜘蛛的腿。他跳了一下,想去把霸槽額顱上的一撮頭髮撥開去,這樣可以阻止拔蜘蛛腿,可霸槽的個子高,他跳了一下也沒有撥到那撮頭髮。

霸槽說:你幹啥哩?

狗尿苔說:你頭髮把眼睛擋住了。

霸槽把蜘蛛放開了,理好了頭髮,卻久久地看著狗尿苔,說:你告訴我,怎麼你就能聞到那種氣味,聞到那種氣味了你有啥感覺?

狗尿苔說:我感覺我爹就來了。

霸槽說:你爹?你知道你爹?!

狗尿苔說:不知道。

霸槽說:我也不知道。聽說蠶婆去鎮上趕集,趕集回來就抱回了你,是別人在鎮上把你送給了蠶婆的還是蠶婆在回來的路上撿到的,我不知道。

就是霸槽說了這一段話,狗尿苔更加喜歡了霸槽,霸槽還關心他,因為村子裡的人從來沒給他說過這種話,連婆也說他是從河裡用笊籬撈的,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只有霸槽說出他是婆抱來的。

狗尿苔常常要想到爺爺,在批鬥婆的會上,他們說爺爺在台灣,是國民黨軍官,但台灣在哪兒,國民黨軍官又是什麼,他無法想像出爺爺長著的模樣。他也想到父母,父母應該是誰呢,州河上下,他去過洛鎮,也去過下河灣村和東川村,洛鎮上的人和下河灣村東川村的人差不多的,那自己的父母會是哪種人呢?狗尿苔偶然有過一個想法,自己的父親千萬不要像守燈那樣,守燈出身不好,長得那麼又高又瘦,他不喜歡,他希望如果像霸槽那樣就好了,至於母親呢,像著誰好呢,不要像面魚兒老婆那樣啰嗦,也不要像禿子金媳婦那樣說話佔地方,天布的媳婦性子好,但是爛眼子,應該是像戴花,他覺得戴花長得細皮嫩肉,又總是笑呵呵的。

狗尿苔從此愛去找霸槽,但霸槽的脾氣他摸不透,有時見了他,揪著他的耳朵誇他的耳朵軟得像棉花,又說又笑,有時卻燥了,不讓他廝跟。他看見霸槽在收拾著釘鞋的箱子,他說:你真的要去釘鞋嗎?霸槽說:不釘鞋誰給我零花錢呀?他說:是去住那小木屋?霸槽說:那蓋小木屋幹啥?他說:那我跟你去。霸槽說:你是我尾巴呀?他說:我給你跑小腳路。霸槽扛了釘鞋箱子到公路邊的小木屋去,他就不遠不近地廝跟,直到霸槽拾起一個土疙瘩砸在他腳前,土疙瘩開了一朵花,他仍不走。霸槽說:熱蘿蔔粘在狗牙上甩不掉了?!他說:我就要粘你。霸槽這才笑了,說:好好好,那你尋火去!

古爐村的男人都吃煙,霸槽也吃煙,別人吃煙都用旱煙鍋,霸槽是用紙搓煙捲兒。霸槽讓他去尋火,他卻不樂意去。他不樂意去是因為他要跟霸槽去小木屋呀,如果回家去取火柴,婆肯定又不讓他出去瘋跑了,而且,他家的火柴他不願意拿出來。但是,霸槽問他為啥不樂意去尋火,他沒有說真正的原因,他說:跑別的小腳路可以,尋火我不去。霸槽說:我的話你不聽?!他賴著說:你在村裡誰的話都不聽,我學你呀!霸槽說:你得聽我的!我告訴你,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貧下中農,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順聽順說。讓你去尋火,是指教你哩,以後出門除了給人跑個小腳路,你應該隨身帶上火,誰要吃煙了你就把火遞上,他誰再見不得你也沒話說你了。

狗尿苔卻說:我是專門給人拿火的?!

霸槽看著狗尿苔的神情,一下子燥了,罵道:你毬不懂!

霸槽罵狗尿苔,狗尿苔又不敢了吭聲,霸槽給他講,出門帶火有啥丟人的,你個國民黨軍官的殘渣餘孽,是個蒼蠅還嫌廁所里不衛生?何況這只是讓你出門帶火。你知道嗎,最早最早的時候,火對人很要緊,原始部落,你不曉得啥是原始部落,就是開始有人的那陣起,原始部落里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

狗尿苔說:我能在古爐村裡重要?

這讓狗尿苔十分得意了,他覺得霸槽就是和別人不一樣,這個建議好。第二天起,他出門就開始了帶火柴,不管在村巷中,還是在地里幹活,哪裡人多他便到哪裡去,觀察著誰可能要吃煙,每每誰剛在煙袋鍋上裝煙末,他就去把火點上了。以至後來,大家出門都不帶火,想吃煙了,喊:狗尿苔,火呢?!狗尿苔隨叫隨到,甚至別人還沒有吃煙的意思,他要說:咋都不吃煙呢?但是,火柴在懷裡揣久了,火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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