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破黑暗 捲軸

大衛·鮑爾

大衛·鮑爾做過飛行員、石棺工匠和商人。他的足跡遍布六個大洲的六十個國家,在為小說《沙之帝國》做研究的過程中,他曾四次橫穿撒哈拉沙漠;他也曾搭乘大眾公交車探索安第斯山脈。除此之外,他還曾遊歷中國、伊斯坦布爾、阿爾及利亞和馬爾他。他在紐約開過的士,在喀麥隆安裝過電子通訊設施,在丹佛翻修過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在大特頓山脈打過油井。他最暢銷的小說包括:建於詳盡的歷史考察之上的史詩作品《鐵火》《沙之帝國》,現代恐怖小說《中國快跑》。他現與家人住在落基山脈附近自己建造的房屋中。

在接下來這個冷酷的故事裡,鮑爾將帶領我們來到十七世紀的摩洛哥,目睹一場殘忍的貓鼠遊戲。在這個遊戲里,如果幸運的話,獎品將是死亡……

囚犯感到腹部有東西滑過。他睜開雙眼,看到一條蛇。

是條毒蛇。它在黎明之前的寒意中行動遲緩,彷彿在體驗他身體的溫度。工程師幾乎不敢呼吸,他緩緩抬頭,直視那雙煤黑色的小眼睛:冰冷、無情、死寂,如同他自己。最初的恐慌從血液中消退,他終於能深深吸入一口氣,對自己的好運難以置信。一周前,他的一個手下翻身時壓到了一條類似的蛇,或許正是這一條。沒錯,他受了一番折磨,但很快便永遠擺脫了此生。經歷了這麼多之後,難道結局來得如此容易?

他抬起手,為它製造一個明顯的目標;他感到心臟「怦怦」作響。

空氣如濃稠的液體般壓抑。

毒蛇的舌頭閃動了一下。

求你了,上帝,帶我走吧,立刻帶我走。

毒蛇無視他的手。它抬起頭,凝視著工程師。他輕拂毒蛇,蛇向後退去。沒有進攻。他被惹惱了,決心要激怒它,於是他重重一拍。粗糙的手掌感覺到冰涼的鱗片,但沒有毒牙導致的灼燒,也沒有毒液湧入。這是個夢,一定是個夢;或許是皇帝正以另一種形式再次殘忍地嘲弄他。又一次被寫在蘇丹的捲軸上,又一段無力改變的命運。

隨後,一切不再重要。毒蛇遊動離去,消失在地牢的洞中,捕捉老鼠去了。

巴普蒂斯特呼出一口氣,平躺下去。一滴淚流過臉頰。暑氣已滲入地牢,他與五百個囚犯一起被關在同一間囚室,其中有四十個曾是他的手下,但如今只剩下六個,其他人早被不計其數的苦難帶走:疾病、飢餓、毒蛇、蠍子、苦工、絕望、折磨、自殺,當然,還有蘇丹。

他聽到祈禱時蘆葦的聲響,但沒聽到衛兵的腳步聲。這一天是禮拜日,基督徒囚犯可以多出半小時的休息時間,甚至有機會一同祈禱。現在他聽到了牧師熟悉的念誦,他正在穿流而過的溪水旁舉行禮拜:「於痛苦中尋求安樂,孩子們,因這是上帝的意願。」巴普蒂斯特咧嘴一笑。毫無疑問,囚犯們在尋求安樂;當他們掙扎著開始每一天,他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的痛苦。

他閉上眼睛,直到洞口開啟,一縷陽光照亮身旁的地面。上方垂下一條繩梯。伴隨著呻吟和鐵鏈的撞擊聲,囚犯們開始爭奪繩梯上的位置,因為最後一個爬上去的人將因怠惰而遭受毒打。其他人總會讓工程師最先上去,因為巴普蒂斯特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聽過皇帝那熟悉的問候:

今天你會為朕殺戮嗎,工程師?

沒有人願意被選中受死,也沒有人試圖與他交朋友,因為他們見識過,這可能是致命的。但不管怎樣,沒有人傷害他——他們知道,如果巴普蒂斯特活下來,他們中只會有幾個人死去;如果巴普蒂斯特死了,他們全都會死。

他爬到頂端,準備開始地獄中的又一天。他在令人目眩的摩洛哥陽光下眨眨眼睛,不太確定剛剛是否真的見到了那條蛇。

「今天你會為朕殺戮嗎,工程師?」第一次聽到蘇丹的問候不知是幾生幾世之前。一百世?一千世?人們紛紛喪命,只因他的軟弱和蘇丹的無聊,因為一場遊戲和一張捲軸,因為那張可憎的泛黃羊皮紙,而他只有猜測的權利。

巴普蒂斯特是一名軍人,但他從未相信自己會動手殺人。他是工程師,是沃邦 的左膀右臂。沃邦精通圍城藝術,他能建立一切,也能摧毀一切。他們曾一同為連年征戰的路易十四設計精妙的進攻策略,隨後再創造出更勝一籌的防禦手段。

巴普蒂斯特熱愛城垛、堡壘及一切戰爭工具,卻恐懼戰爭本身的噪音和氣息。他不喜歡弄髒整潔壕溝的屍體與鮮血,不喜歡毀壞城牆的炮彈,事實上,也不喜歡殺戮。這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扭曲了他的生活。沒錯,他的工作讓其他人的殺戮更迅捷、更有效率,但他的雙手是乾淨的,與戰爭毫無關係。他熱愛精準的製圖工具,也熱愛它們畫出的纖細圖案。戰鬥中,他常常坐在敵人的炮火範圍之內,低頭沉迷於自己的工作,完全無視人們的尖叫、槍炮的怒吼與迫在眉睫的危險。正是在這些時刻迸發出的設計靈感最終挫敗了敵人,甚至拯救了無數生命。這是他的天賦:預見尚未存在的事物,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事物,讓它們躍然紙上,再讓其他人將他的靈感轉化為泥、木與鐵。他在歷次戰役中做出的設計證明了其價值,沃邦親口宣布巴普蒂斯特為天才,並晉陞了他。

事後證明,這是一次不幸的晉陞。他成了一群工程師的統領,負責用兩艘帆船從土倫的軍械庫往馬賽運輸軍火。他的兒子安德烈也入了伍,當時在第二艘船上。巴普蒂斯特站在欄杆旁沖兒子揮手——兒子濃密的黑髮中夾帶著幾縷家族特有的白髮,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很容易辨認。他們被捲入戰爭已經三年,一直期待有一次短暫的休憩。船在無風帶中陷入停滯,而後被捲入罕見的大霧。船長向大家保證,最遲明早,風會重新推動船前行。他給每個人都倒上朗姆酒。人們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跌跌撞撞。當那艘海盜的小型三桅船發起襲擊時,大部分人睡得正香,警報尚未發出,甲板上就已擠滿了摩爾人。沒費一槍一彈,整艘船就淪陷了。當巴普蒂斯特被鐵鏈捆著丟下船時,他心裡唯一的安慰是:兒子所在的那艘船沒有被俘。

三桅船的統領說,他們將被運往摩洛哥。「與那裡的日子相比,你們基督教的地獄倒還不錯。」統領獰笑道,「說到折磨人,穆萊·伊斯梅爾 才是大師;跟他相比,撒旦不過是個小學生罷了。」關於那個以殘忍而聞名的暴君蘇丹的謠言在船上不脛而走。阿提格尼,一個艾克斯的工兵,曾在那裡被關押六年,整個人差點都毀掉了。「伊斯梅爾是個天才,」阿提格尼鬱鬱寡歡地說,「他正在修建一座城市,好與凡爾賽一較高下。但他也是個怪物,嗜血、瘋狂。他親手殺人,只因他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在馬廄里找到了活干。在摩洛哥,馬比人活得好!最後我被贖了出來,但已家破人亡。我的父親窮困而死,不可能再有人贖我一回了。」

「胡說八道。」巴普蒂斯特告訴他,「肯定會有人來贖我們,要麼是家人,要麼是教會。」

「一旦伊斯梅爾發現我們是工程師,他絕不會放我們走。他的工程需要我們。我不能回到那兒去。我無法再忍受一回了。祈禱他不會注意到你吧,船長先生。他會隨機挑選囚犯進行非人的折磨。他會玩弄我們。被蘇丹注意到的人,連上帝也救不了。」

巴普蒂斯特試圖哄他開心,但顯然無法安慰到他。瞭望員發出陸地信號的那天早晨,阿提格尼終於成功地用鐵鏈把自己勒死了。

帆船上的軍械出賣了巴普蒂斯特這一船人的工程師身份。他們從港口城市薩利被帶往首都梅克內斯。沒有經過任何儀式,他們就被強迫開始修築城牆;正如阿提格尼說過的一樣,日子殘酷無比,死亡司空見慣。他們沒日沒夜地做苦工,忍受無情的鞭打,直至死去;屍體被攪進石灰,築進了城牆裡。

一天早晨,皇家馬隊雷鳴般席捲而來,穆萊·伊斯梅爾一馬當先,長袍隨風飄舞;他的私人精英衛隊在兩翼一字排開。來不及躲避的人被馬蹄踏成了爛泥。隨後,皇家馬隊猛地停步,而後紛紛下馬。衛兵迅速散開,強迫人們跪在地上。在蘇丹面前,除了匍匐就只能蜷縮。巴普蒂斯特與其他人一樣將前額緊緊貼在地面上。片刻之後,他看到了蘇丹的腳趾。「起身。」蘇丹命令。巴普蒂斯特不知蘇丹是不是在對他說話,但他快速站了起來。

摩洛哥蘇丹個頭矮小,身穿毫無裝飾的樸實衣物。「你是沃邦的工程師。」他和善地說。

「沒錯,陛下,我曾有幸為他服務。」

「是你設計了這些草圖嗎?」伊斯梅爾問。巴普蒂斯特認出從自己的船上掠走的文件。

「是的,陛下。」

伊斯梅爾容光煥發,愉快地點點頭。「那麼,朕很高興能獲得你的服務。」他說道,彷彿巴普蒂斯特是自願來到這裡的。「來吧,跟朕走。」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進宮殿,巴普蒂斯特目瞪口呆,步履匆匆地緊隨其後,完全不明白事情會如何發展。這是穆萊·伊斯梅爾,摩洛哥阿拉維王朝的蘇丹,先知穆罕默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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