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破黑暗 鬥犬

詹姆斯·羅林斯

鮮血四濺的競技場,龍爭虎鬥、至死方休的角鬥士……這熟悉的一幕曾在無數小說與影視節目中上演,只是接下來的故事並非發生在古羅馬,兩位傷痕纍纍的武士也與各位想像中不大一致。實際上,還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但鮮血、死亡和勇氣——這些要素一樣也不缺。

詹姆斯·羅林斯,獸醫、洞穴探險愛好者、擁有執照的資深潛水教練,更是《紐約時報》榜上有名的暢銷書作家。他擅長當代冒險驚悚題材(作品中常常夾雜濃烈的幻想元素),已出版《地下迷宮》《發掘之地》《冰原獵殺》《深淵號》《亞馬遜腹地》,以及動不動就要拯救世界的冒險小說「西格瑪縱隊」系列——其中包括《沙風暴》《聖骨迷蹤》《黑色密令》《猶大血脈》。他最近發表的小說有《奪寶奇兵4:水晶頭骨王國》的電影小說和「西格瑪縱隊」的第五部《最後的神諭》。目前他正從事獸醫工作,與家人居住在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市。

大狗用牙齒緊緊咬住輪胎鞦韆的底部,盪在空中。他後腿懸空,離地足有三英尺。頭頂上,太陽像一團鮮紅的膿皰,懸在藍得刺眼的天空當中。吊了這麼久,大狗的下頜肌肉已然痙攣,就像一個硬邦邦的結。舌頭像風乾的皮帶,從嘴角耷拉出來。在喉嚨深處,他嘗到黑油和鮮血的味道。

但他還不能鬆口。

他心裡清楚得很。

有兩個人在他身後說話。其中一個聲音粗啞得像沙礫,大狗知道是訓犬師;另一個則是個尖嗓門,每說一個字都要用力吸氣。這聲音還是頭一次聽到。

「他吊多久了?」陌生的聲音問。

「四十二分鐘。」

「我靠!這貨真牛逼。但他不是純種鬥犬,對吧?」

「鬥犬和拳師狗的雜交。」

「真的假的?知道不?我弄來一條斯塔福德婊子,下個月給他預備的。我跟你說,那可真是條騷婊子。生了狗崽的話,便宜賣給你。」

「配種費要一千。」

「一千美元?你是瘋了還是咋地?」

「滾你媽的。上次比賽,是他的第十二場連勝。」

「十二場?你丫扯淡吧?一條狗能連贏十二場?」訓犬師不屑地哼了一聲:「上次是先下注。他把『冠軍』都放倒了。你真該看看那條瘸狗,一身肌肉,遍布傷疤,比布魯圖重了二十二磅,裁判稱完重就想中斷比賽了。他說咱家的狗簡直就是活狗糧!結果布魯圖叫他們開眼了。賠率那麼高,那幫孫子可輸慘了!」

一陣陰冷生澀的大笑,毫無溫情可言。

大狗用眼角餘光往外瞧。訓犬師站在左邊,下身穿著寬鬆的牛仔褲,上身是白色T恤,露出一胳膊刺青,腦袋剃得精光,露出青色頭皮。陌生人則穿著皮夾克,手臂下夾著摩托頭盔,兩眼四下張望。

「真他媽熱,咱們回去吧。」陌生人最後說,「價錢好商量。這周末我有一千進賬。」

他們走近了。大狗的側肋挨了重重一下,但他仍沒有鬆口。這會兒還不行。

「下來吧!」

聽到命令,大狗終於鬆開嘴巴,落在訓練場上。他的後腿嚴重充血,已經失去知覺,但還是轉過頭看著二人。他抬起肩膀,面沖太陽眯起雙眼。訓犬師站在那裡,手裡拎著木球棒。陌生人雙手插在皮夾克的口袋裡,不由後退了一步。大狗能嗅到陌生人的恐懼——一陣潮濕的辛辣氣息,就像浸泡過尿液的雜草。

訓犬師可一點兒也不害怕。他一隻手揮舞球棒,皺起眉頭,不滿地沉下臉。他蹲下來,解開墜在狗項圈上的鐵板。鐵板「砰」的一聲,落在硬邦邦的泥地上。

「二十磅重,」訓犬師對陌生人說,「這周我要加到三十磅。有助於他的脖子增粗。」

「再粗的話,他就沒法轉頭了。」

「我沒想讓他轉頭,粗脖子在比賽中更佔優勢。」球棒朝鐵籠一指,皮靴踢在大狗腰間,「滾回狗窩去,布魯圖!」

大狗咧了咧上唇。他又渴又乏,但還是搖搖晃晃地走了回去。場地後方立著一排柵欄,裡面是水泥鋪地。他走近時,鄰近籠子里的狗抬起頭看看他,又悶悶不樂地俯下身去。走到門口,他抬腿撒尿,表明自己的權威。雖然後腿麻木,但他堅持著沒有顫抖。他不能顯出軟弱的一面。

從第一天起,他就學到了這一點。

「趕快進去!」

走進鐵籠時,他屁股上挨了一腳。鐵籠後面的欄杆上釘著一張鐵皮,投下唯一一塊陰涼。柵欄門在身後「咣當」一聲關閉。

他緩緩地踱過骯髒的地面,走向自己的水盤,低下頭,開始舔水。

那兩個人朝房子走去,談話聲越來越遠,他能聽見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為什麼叫那怪物布魯圖?」

大狗不理他們。記憶就像碎骨頭,深深埋進土裡。過去兩年間,他一直想要遺忘,但記憶始終揮之不去,他可能永遠也忘不了。

一開始,他不叫布魯圖。

「過來,本尼!好孩子!」

那是過去的一天,時光如溫熱的牛奶,香甜、舒適、緩緩流淌,整片空地充滿歡樂。黑色的小狗崽蹦蹦跳跳地穿過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坪。即使隔著整個院子,他依然聞到了熱狗的香氣。熱狗被那個瘦瘦的男孩拿在手裡,藏在身後。男孩背後是一幢大房子,門廊上爬滿葡萄藤,周圍開著紫色的花。時近黃昏,蜜蜂「嗡嗡」飛舞,青蛙「呱呱」地演奏著大合唱。

「坐下!本尼,坐下!」

小狗一個跐溜,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停下腳步,後腿坐地。他興奮得直發抖。他想吃熱狗,想用舌頭舔凈男孩手指上的鹽巴,想讓男孩抓撓他的耳背。他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

「真是好孩子。」

小手從背後伸出,手指張開。小狗把冰涼的鼻子湊近男孩的手掌心,一口叼住熱狗,身子一直往前湊。最終他用後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緊緊貼住男孩。

他和男孩一同倒在草地上。

歡笑,宛如燦爛的陽光。

「小心!茱尼來啦!」男孩的母親站在門廊上大喊。她看到男孩和小狗摔成一團,笑得前仰後合。她聲音親切,雙手溫柔,態度和藹可親。

就像小狗自己的母親。

本尼還記得,母親常用舌頭梳理他的額頭,用鼻尖輕蹭他的耳朵。在她的懷抱中,他們很安全。十個兄弟姐妹,小爪亂揮,尾巴亂搖,「嚶嚶」哭叫,擠成一團。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他記不清母親的臉,只記得她那雙溫暖的棕色眼睛。他們吃奶時,為了爭奪奶頭總是相互廝打,母親則溫柔地看著他們。作為一窩中最小的成員,他必須英勇奮戰才有奶吃。但那個時候,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茱尼尼尼尼!」男孩尖叫著。

又一隻小狗衝進院子,撲到他們身上。她是茱尼,本尼的姐姐。她「汪汪」叫著,隨便咬住什麼軟乎的東西就往外拉——袖子、褲腿、狗尾巴……狗尾巴是她的最愛。在奶頭爭奪戰中,她不知多少次叼住兄弟姐妹的尾巴,把他們拖出戰團,讓本尼趁機搶佔高地。

如今,同樣鋒利的牙齒緊緊咬住本尼的尾巴尖,把他用力往後拖。本尼一邊哀叫,一邊使勁兒往前掙——其實不算疼,但他願意陪著姐姐這麼玩。他們三個在院子里滾成一團,直到男孩仰躺在地,舉手投降,姐弟倆把他按住,一邊一個猛舔他的臉。

「夠了,傑森!」大家的新媽媽站在門廊朝他們喊。

「好的,媽媽……」男孩用一隻胳膊肘支起身子,被兩隻小狗夾在中間。

姐弟倆隔著男孩的胸口相互對視,搖著尾巴,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那一瞬間,姐姐眼中映出弟弟的身影,其中充滿笑意與惡作劇的欣喜。本尼好像看到了自己。

這也是姐弟倆同時被選中的原因。

「這兩個,就像同一隻豆莢里的兩顆豌豆。」老人跪下身子,從窩裡一手一個托起姐弟倆湊向來客,「男孩的右耳是白色的,女孩的左耳也一樣。互為鏡像,天生一對兒,你覺得呢?真不想拆散他們倆呀!」

他真的沒能拆散他們。姐姐和弟弟一同來到了新家。

「我可以再玩一會兒嗎?」男孩沖著門廊喊。

「免談,小夥子。你爸馬上就回來了。快去洗乾淨,準備吃晚餐。」

男孩站起身。本尼也興奮起來,他用跟姐姐長得一模一樣的耳朵聽到了一切。雖然他不明白其他詞是什麼意思,但媽媽說的最後一個詞,他聽懂了。

晚餐!

兩隻小狗從男孩身邊跑開,爭先恐後沖向門廊。本尼雖然個頭小,速度卻快如閃電。他像箭一般穿過庭院,希望自己的晚餐盤已經裝滿,最好還能有塊餅乾,留到飯後磨牙用。呃,結果……

——他的尾巴又被咬住了。這次背後偷襲打亂了他的腳步。他的鼻子首當其衝,一下子戳到草地上。他四肢攤開,滑倒在地。

姐姐趁機超過他,率先衝上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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