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七年 第五次調整

他們教會我使用他們的通信技術,我的手持通信儀上長出了一個交互界面,於是我的報告終於得以發出。剛開始科斯塔斯當然很生氣,因為他完全不知情,還必須在埃斯佩里人面前維護我,說我離開的方式沒有不妥;不過我在和他通話前一小時先發出了報告,他讀到的內容已足以讓他不情願地同意我的結論,哪怕對我的方法有所保留。

我當然滿心自許。離開了地星上學校和圍牆的束縛,帶著對自己科研訓練的過度自信,我完成了所有的目標。我輕易洗去了手上埃斯佩里人的鮮血,雖然科斯塔斯罵我的時候我很老實,但其實心裡只覺得不耐煩。不過他也沒有多談此事:我太成功了,而他還有更重要的新消息。

埃斯佩里人兩天前成立了一支部隊,美其名曰 「探險保衛軍」。這支部隊的目標是在梅里達海岸上、離我所在地九百英里的地方建立一個永久根據地,開始地貌改造工程,每次在一百英里範圍內消滅本地生物:先是完全砍伐,設立電網,然後對土地和空氣進行輻射處理,最後播撒地球上的微生物和植物。上千個星球就是這樣被重新改造的。埃斯佩里人征服自己的大陸已是五百多年前,但他們仍記得改造方法。

他遲疑地問我,我們能否為梅里達人提供一些抵抗方法。在他眼裡,卸除幾個叢林里的地雷完全是細枝末節,對抗一支有組織的大軍則是另一回事。

「我想我們能有點作為。」我故作謹慎地說,然後立即拿著裝備目錄去找巴迪雅。

她正忙著組織大家將被螞蟻卸除後散落在叢林里的地雷取出。一種天堂鳥在調整後會捕食這些螞蟻,並將亮晶晶的地雷帶回自己樹頂上的巢中,天上的觀察者很容易就能看到它們。她和其他收集者們找到了將近一千個這樣的地雷,整整齊齊堆成一座金字塔,好像一堆獨眼生物的頭骨,眼睛已經茫然無神。

眾多的埃斯佩里士兵需要一個星期才能渡過大洋,這一周我都和梅里達人在一起計畫反擊。這是一次熱情歡樂的合作。他們寬闊的實驗室里滿是各種植物,頭頂只有太陽能風帆覆蓋,最優秀的科學家都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參與,工作簡單而愉快。聯盟的間諜衛星在我們的第一次接觸之後一年就已進入了星球軌道,我對於對方軍隊情形可能比梅里達的高層知道得還多。他們十分需要我,不但向我了解信息,也徵詢我的意見。

在這樣熱情的工作中,我也毫無保留,這在當時還不是刻意為之,但也不算是毫無機心。我被派來就是為了幫助戰爭,士兵們的生命只不過是政治運作中的一些變數,政治才能決定最終的解決方案,我需要維持一種平衡。科斯塔斯的職責是不讓埃斯佩里人輕易獲勝,而我對於梅里達人也一樣。

一次大獲全勝的短暫戰爭,會為不安分的靈魂開拓出富有誘惑的全新邊疆,會立即激起國家主義,而這是聯盟最大的障礙,我們誘惑他們徹底加入星際社會會變得困難;令星球陷入悲慘境地的勢均力敵的內戰則通常十分成功,它越漫長、越痛苦,對我們就越有好處。我被派來梅里達大陸,就是想要以非官方方式,秘密為他們提供一些指導和物質援助,讓他們能成功對抗埃斯佩里人,以造成我們想要的這種情形。

人們對於選派我來的官員有所指責,這是一種誤解。我必須指出我本來的任務並不是提供真正意義上的軍事援助,包括我自己在內,無人可以預見我居然能以這樣一種方式起作用。我本來只是個前哨,主要任務是盡量採集文化信息,為兩年之後才會到來的「自由天職」軍事專家打開壁壘。令我措施升級的不是任何官員,而是野心和機遇。

這些專家在埃斯佩里人的第三次襲擊時到來。我無法說出準確時間,因為那時我已經不再計日,也從未見過他們。願他們原諒我盜取他們的戰爭威名,我已經為這種貪婪付出了代價。

埃斯佩里人的大多數裝備採用同一種碳化鋼材料做螺栓螺絲,植入他們堅固的網狀裝甲之中——這就是我們的攻擊目標。這對於梅里達人來說是一個新領域,他們很少使用金屬,就像很少吃肉。對他們來說,金屬只是一種需求甚少的微量元素,或是他們偶爾需要進行的一些複雜生物過程的副產品。

他們已經開發出一些菌株來處理這種副產品,而他們進行生物改造的速度無以倫比。我發現梅里達人常常採用螞蟻作為方便的傳送方式。這次他們又調整了一些螞蟻,讓它們缺鐵,並在腹內生長細菌,從而變成極高效率的破壞機器。這些螞蟻被放到幾隻地雷上進行試驗,它們吃掉了所有的外殼,只留下一堆堆炭灰(梅里達人仔細回收,作為肥料),還有裡面銅線硅材包裹的塑料炸藥。

埃斯佩里人登陸後,立即在海邊的處女地上砍伐出一片整整齊齊的半月形荒原,不留下一根高出營地的樹枝,以免被梅里達人用作攻擊平台。他們在四周拉起電網,配上槍炮和巡邏部隊;而我和巴迪雅一起,身穿灰綠色斗篷,臉上塗滿樹葉汁液,在不遠處一棵樹上圍滿藤蔓的小平台里,一直看著他們。

我能給自己搞到這個位置只有一個薄弱的理由:為巴迪雅指出對方營地中的要害部分。我沒法說清自己為什麼想參與如此危險的任務。我並不十分勇敢。有幾位不太友善的作家在我的傳記中指責我嗜血,並將這稱為我第一次離開埃斯佩里大陸事件的後續。我很難反駁這些有根據的指責,但我要指出,我選擇參與的是我們認為不會遇到暴力對抗的部分。

但在當時,我的確已對埃斯佩里人愚蠢盲目的激進感到憤怒,他們破壞了周圍的一切奇蹟,只為造出另一個索然無味的地球,並徹底榨乾。不論在職責上還是感情上,他們都成為了我的敵人,我容許自己憎恨他們,那樣我會更輕鬆。

風從東面吹來,梅里達人也從那個方向開始進攻埃斯佩里營地。地雷中取出的炸藥足以在埃斯佩里人的柵欄上炸出一個缺口,撼動周圍的樹林,連我們都感覺得到。煙塵火焰隨風撲來,遮住了地面,讓營地里的士兵只能模糊看見一點人影。肉搏開始了,只有零星槍聲自煙霧籠罩的混亂中傳來。

巴迪雅拿著一根細細的繩子,繩子一頭墜著一個沉重的果莢。她從水罐里倒出一定量的水到果莢上,再將果莢扔向空中。那果莢飛過柵欄,落在營地里一排儲物倉後。果莢撞到地面,頓時如熟透的水果一樣炸開,海葵般舞動的樹根從裡面爬出,攀過地面,將繩索那頭固定住。

巴迪雅將繩索的這頭系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我們用手攀著繩索而下。它沒有普通繩索所應有的摩擦感,我一直降到地面,手掌仍覺涼爽舒適。我們衝進帳篷之間的狹窄過道,我感覺到一種由危險帶來的延時感:我聽得到每一下腳步聲,而腳步與腳步之間似乎無比漫長。

很多帳篷的入口處都有警惕的士兵守衛,這些帳篷里可能有寶貴的彈藥或是重要人物。雖然絕大部分士兵已在營地另一端對抗梅里達人的攻擊,這些人的紀律卻並未鬆懈。但我們不用進入,這些士兵反而為我們標示出了重要位置。我向巴迪雅指出營地盡頭的一組四個帳篷,每個帳篷兩邊都各有一對士兵把守。

我們在煙霧的掩護下從一條通道跳到另一條通道,打過蠟的帆布篷壁擋住了遠處的呼喝聲與槍聲,巴迪雅不時朝地上左右張望。土地仍然帶著梅里達大陸的黃色——埃斯佩里人還沒來得及進行輻射處理——但已變得又干又脆,脆弱的苔蘚在沉重的靴子和裝備之下碎裂,風在我們腳邊揚起塵土。

「這土地要好多年才能完全復原,」她讓我停下,跪在目標不遠處的一個無人帳篷邊,痛苦地低聲對我說。她給我了一件小小的瓷器,像是地星上那些連刀都沒碰過的女人們有時戴在頭上的髮飾:一把有三個齒的梳子,只是齒更長,齒梢尖利。我拿它使勁戳向地面,儘可能往深里扎,讓受傷的土地能夠呼吸,她則慎重地將一種有機提取物和水混在一起倒在地上,再播下一包種子。

在戰爭狀態的敵營中進行這樣的任務似乎過於複雜,但我們曾多次演練,何況就算真的有人看到我們在那裡挖土,也很難相信這兩團灰乎乎的東西會造成威脅。兩度有人匆匆從路口經過,將傷兵送到救治站,卻沒關注我們。

她帶來的小小種子立即炸開,迅速拋出蛛絲般的細根,好像蠕動的蛆蟲。巴迪雅毫不在意地用手在周邊引導它們鑽入地下。細根扎穩後,她示意我停下,並取出準備好的螞蟻。這次的螞蟻數目要多得多,其中還有十多隻肥大的黃色蟻后。她指引螞蟻進入處理好的土壤中,螞蟻立即開始匆匆往下打洞。

巴迪雅貓著腰看了很久,螞蟻都已全消失在地面下,她仍在觀察。少許幾隻爬上來又鑽下去的螞蟻,細根的微微顫抖,土壤顆粒的移動,對她來說都在傳遞某種信息。終於,她滿意地站起來說:「現在——」

我估計那個年輕士兵只是想找個地方撒尿,而不是來看誰發出了聲音。他從拐角轉過來已經在解腰帶,看到我們的時候大概是徹底驚訝了,一言不發就伸手來抓巴迪雅的肩膀。他的鬍鬚剃得乾乾淨淨,領子上的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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