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與兔 I

羅馬人讓我們赤身裸體站成一排,雙手綁在背後,脖子上的鐵枷用鏈子鎖成一串。

那個高個子出現了,別人都叫他費比烏斯,他是他們的頭兒。在戰鬥中,我近距離見過他的面孔,那也是我當時最後一眼看見的東西,他手裡的棍子敲在我頭上,令我眼前冒起一陣慈悲的星星,我暈了過去。沒錯,慈悲的星星,因為看見他面孔的那瞬間,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恐怖。他臉上有道猙獰的疤痕,從前額划過鼻子和嘴,一直拉到下巴上,很嚇人,不過讓我渾身冰涼的是他的眼神。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神。他有一張戰士的臉,這樣的人會對著自己的痛苦放聲大笑,會將別人的痛苦視作甘露,從不知憐憫和同情為何物。

那張冰冷而堅硬的臉,屬於典型的羅馬獵奴者。

也許你很想知道為何費比烏斯拿的是棍子而非刀劍。棍子意味著他只想把人敲暈而不是殺死。迦太基已經陷落,倖存者寥寥無幾,男人、女人和孩子倉皇逃亡,我們食不果腹,也沒有什麼像樣的武器。在沙漠中幾個月的東躲西藏讓我們衰弱不堪,根本不是訓練有素的羅馬士兵的對手。他們的目標不是殺戮,而是抓住我們。我們是這座陷落的城市最後的戰利品,他們打算把我們一網打盡,賣作奴隸。

迦太基必須被摧毀!他們的領袖——殘忍的加圖——如是說,這些征服者說的是刺耳的拉丁語。迦太基與羅馬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幾代,從海上到陸上,從西西里到西班牙,再到義大利、非洲,處處都有戰火燃起。也曾有過短暫的和平,休戰期間,這句話成了加圖的口頭禪,無論在羅馬元老院演說還是與同僚交談,無論談的是什麼話題,他總會在最後高喊: Carthago dele!——「迦太基必須被摧毀!」

加圖沒能等到夢想成真就撒手人寰,可憐的老頭。他的死訊傳到迦太基時我們歡欣鼓舞。那個瘋子一門心思只想消滅我們,簡直成了我們心頭的噩夢,而現在他死了。

但他的口號活了下來。迦太基必須被摧毀!戰火重燃。羅馬人侵入我們的海岸,圍困了迦太基城。他們佔領了大港,陸路和海路都已斷絕,最終,城牆也被攻陷。我們節節抵抗,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都是我們的戰場。巷戰持續了六天,街道上血流成河。激戰結束後,倖存的迦太基人被圍起來,賣作奴隸,四散運去遙遠的地方。他們的身價被用於償付羅馬的軍費,他們的舌頭被割掉或是用烙鐵燙壞,於是迦太基語也隨他們而消亡。

城裡的房屋被洗劫一空。值錢的小物件——寶石、首飾和錢幣——成了羅馬士兵的戰利品,大件——漂亮的傢具、精美的燈盞、豪華的馬車——由羅馬國庫人員評估後運走,沒有商業價值的傳家寶——紡錘和織機、孩子的玩具、祖先的畫像——則付之一炬。

圖書館被燒毀,以迦太基文寫就的書籍就此成為絕唱。偉大的劇作家、詩人和哲學家們的傑出著作,漢尼拔及其父哈米爾卡的演說、回憶錄,狄多女王與腓尼基航海家建立迦太基城的傳奇,這片土地上曾有過的所有偉大領袖的記錄——統統被燒成灰燼。

迦太基的神祇也被推下寶座,他們的廟宇空餘一片廢墟。石雕塑像被敲碎,象牙、縞瑪瑙和青金石鑲嵌的眼睛被挖掉,金銀塑像則被熔化成條——為羅馬國庫增添了更多戰利品。聖父巴力、聖母坦尼特、勇敢無畏的梅爾卡特、妙手仁心的伊斯蒙——一日之間,他們便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

城牆被推倒,整座城市被夷為平地,廢墟上燃起熊熊大火,城郊肥沃的田野被撒了鹽,一代以內,這樣的土地上連雜草都不會生長。

圍城開始時,一部分不在城裡的人僥倖逃脫了這場災難。我們逃離城郊的別墅和漁村,從海岸一路逃到乾燥多石的內陸。羅馬人宣布,一個迦太基人都不能放過。為圍捕逃亡者,他們不但出動了軍團,還徵召了專門抓捕逃奴的退役士兵。

這就是費比烏斯除了刀劍還帶著棍棒的原因。他們是獵手,我們是獵物。

我們赤身裸體,鎖成一串,背靠砂石懸崖。

那天清晨,我正是在這座懸崖頂上發現了羅馬士兵的到來,並發出警報。放哨是年輕人的職責,只有強壯敏捷的年輕人才能爬上崎嶇的山崖,用敏銳的雙眼發現敵人的蹤跡。我曾對這一職責深惡痛絕,因為得整整幾小時待在山頂,向北盯著那條通往海邊的寬闊峽谷,這實在乏味透頂。可老人們堅持說放哨一刻都不能鬆懈。

「他們會來的,」老馬索喘著氣,平靜地說,「雖然一年多來,我們一直在東躲西藏,但羅馬人從不輕易放棄。他們知道沙漠里的游牧民不肯幫助我們,他們知道我們虛弱不堪,他們知道我們沒有吃的,武器少得可憐。他們會來抓我們,等他們來了,我們必須做好逃跑或是戰鬥的準備。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永遠不要奢望他們忘掉我們。他們會來的。」

他們的確來了。我值班的時間是晚上。我沒睡覺,我從不粗疏大意,一直緊盯著北方,留意馬索警告過的信號——像火蛇般沿峽谷游來的火把,或是遠處月光下金屬的反光。但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在絕對的黑暗中,羅馬人突然出現。

我先是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天還沒大亮,夏夜裡乾燥的風吹過峽谷,我聽見風中似乎夾帶飄渺的蹄聲。我本該在懷疑危險逼近的第一時間發出警報,就像馬索一直教導的那樣;可是透過濃重的黑暗,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於是我保持沉默,繼續觀察。

黎明來得很快。太陽從東方參差不齊的山峰中探出頭來,琥珀色晨霧照亮了西邊破碎的大地。我還是什麼都沒看見。但突然間,我聽見如雷的蹄聲。我低下頭,懸崖下已出現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

我大叫一聲,山腳下老馬索和其他人便從夜間藏身的岩縫裡沖了出來。他們和羅馬人中間還隔著一條矮矮的山脊,但羅馬人馬上就會攀過山脊,出現在他們頭頂。他們抬頭看著我,羅馬軍隊領頭的騎手也看見了我。他只穿著輕甲,沒戴頭盔。就算隔著這麼遠,就算拂曉的光線仍很朦朧,我還是看見了他臉上的傷疤。

羅馬人成群結隊涌過山脊,看起來那麼渺小,好像在我的手掌上一樣。我們的人四散奔逃,然後我聽見遠處傳來他們痛苦的喊叫。

我沿著崎嶇的小道,拼盡全力衝下去,往下滑時手和膝蓋都磨得生疼。快到山腳,我碰上了馬索。他把一個東西塞進了我右手——一把精緻的銀匕首,柄上嵌著梅爾卡特的雕像,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金屬武器之一。

「漢索,快跑!要是你、逃得掉的話!」他喘著氣說,他身後傳來羅馬士兵野蠻的呼號。

「可是女人和孩子……」我低聲說。

「都藏好了。」馬索說。他的目光掃向懸崖對面岩石中一條狹窄的縫隙。從大多數角度看去,都完全不可能發現那條岩縫,它通往一個大山洞,老人和未婚的女人全睡在裡面。警報一發出,他們就把孩子和孩子們的母親一起送去藏了起來。馬索提前計畫好了遇襲後我們的反應,若不能一起逃走,那就只留最強壯的人來抵抗,其他人藏進山洞。

戰鬥非常短暫,幾分鐘內羅馬人就把我們打垮了。然後他們有所保留,企圖把我們抓住而不是殺掉。我們竭力抵抗,但毫無希望。雙方的差距十分懸殊。我們恐懼不已,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轉,大叫大嚷。有人被棍棒擊倒在地,有人像陷阱中的困獸般左衝右突。我看見那個臉上有疤的高個子厲聲下令,於是我朝他衝去。我舉起匕首,高高躍起,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快飛起來了。我的目標本來是人,但他的坐騎突然轉向,我只扎到馬脖子。馬兒痛嘶一聲,人立而起,鮮血四濺。騎手俯視著我,嘴邊擰出一個可怕的怪笑。一陣風吹開他臉上亂蓬蓬的頭髮,我看見了那道完整的傷疤,從前額一直延伸到下頜。我看見了他那雙野蠻而可怕的眼睛。

他舉起手裡的木棍。然後是星星,和黑暗。

他們把我們鎖起來,讓我們背靠懸崖站成一排時,我的頭還在「嗡嗡」作響。背後的石頭被正午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我的鼻孔被煙塵嗆得有些發癢。羅馬人找到了我們睡覺的地方,搜出少得可憐的食物和衣服。所有東西都被他們付之一炬。

現在他們騎在馬上的樣子很輕鬆,彼此開著玩笑,但對我們的看守毫不鬆懈。他們把長矛兜在肘彎里,對著我們的喉嚨。有時羅馬人會突然用長矛指向自己負責看管的俘虜,戳戳他的胸口或脖子,眼看毫無防備的俘虜嚇得發抖,他們哈哈大笑。他們人比我們多,所以每個俘虜有三個羅馬人看管。馬索總是警告,他們的人數肯定會有壓倒性的優勢。我覺得要是我們的人再多點就好了,然後我馬上想起我們的抵抗多麼徒勞無力。就算把整個沙漠里零散的迦太基人全聚到一塊兒,也打不過這些獵奴者。

羅馬人退後幾步,隊列左邊,他們的頭兒騎馬出現。馬索脖子上系著根繩子,被牽在他的馬後。和其他人一樣,老人也赤身裸體,手反綁在身後,我恥辱地低下了頭。這次我沒看那個羅馬人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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