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多田開著小皮卡奔向市營墓地。雖說沒有五點那麼早,也還是相當早地離開了事務所。因為如果和分了手的前妻意外相遇,對彼此來說都不好。

也因為是盂蘭盆節吧,墓地前面的花店已經開門了。多田常是空著手去掃墓,今天驀地一轉念,買了一小束花和線香。

他在墓地入口用桶提了水,登上舒緩的斜坡。已經稀稀落落有一些前來掃墓的人了。今天看來也會很熱,蟬開始鳴叫,早晨的太陽照耀著草叢。

多田往墓碑上澆了少量的水,拔除了周圍的草,然後把花分成兩束供奉。由於沒帶引火的東西,他在用打火機把火移向線香之際,手指險些燒焦。

隨後肯定會來掃墓的前妻,看到花和線香將會作何感想?是看著多田留下的痕迹倍感痛苦,還是心懷安慰不曾忘記的並非自己一個?

但願她不會感到是一種負擔,多田心想,同時對這樣想的自己略感吃驚。明明一直希望她和自己受著相同的,甚至更深的折磨。

難道是由於久違地品嘗到了「甜蜜的凄清」,內心就已經變得能夠適時地體諒某個人了嗎?搞得跟分享幸福似的。真夠任性的——多田對自己內心產生的變化嗤之以鼻。

我想要活過來。

亞沙子的話復甦了。沒錯。任性、痛楚、記憶,儘管懷抱著所有這一切,我依然想要活過來。

多田在小小的墓碑前蹲了一陣子,在幼小得連祈求想要活過來也做不到的,卻徹頭徹尾地體現了活著這回事的兒子面前。多田總是無論如何無法雙手合十。和兒子活著的時候一樣,他只是凝望著,儘管此刻在眼前的,只是一塊石頭。

「今天早上很奇怪。」一回神,他竟在對著墓碑說話。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雖然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但話語卻止也止不住。多田講述著,彷彿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行天穿上了熨燙過的褲子。當然不是牛仔褲,是休閑褲。我借給他的。白襯衫也是。」

是多田幫他熨燙的。他把事務所角落裡積滿灰塵的熨斗扒拉出來,沒有熨斗板,就在矮几上鋪上毛巾取代。

「頭髮也好好梳過了,可實在不像那麼回事,看著完全不像老師。那叫一個……」

活脫脫一個騙子。那是一副與教導孩子的立場正相反的、形跡可疑的裝扮。行天認為「都怪鞋子不對啊」,可就算把旅遊鞋換成皮鞋,也不見得會有多大效果。首先,多田也沒有一雙正兒八經的皮鞋,完全沒轍。把僅有的一雙皮鞋從架子上扒拉出來一看,長滿了霉。

「就這樣,行天以昭然若揭的可疑裝束出門去了。」

看著行天打扮,春也燃起了對抗之心,堅持要穿上凪子帶她過來的時候穿的那條出客用的連衣裙,而且還說讓熊熊同行。

多田把春的頭髮梳好,用帶花的發卡幫她夾起了劉海。因為梳不習慣,頗花了一些時間,不過春因為打扮得漂漂亮亮,顯得很滿意。在這期間,行天為了避免褲子起皺,一直杵著沒坐,連荷包蛋蓋麵包片,都是站著吃的。

「這麼吃飯沒禮貌!」即使被春指出來,他也假裝沒聽到。

只有那兩個人外出,而且還要應對來自裕彌的委託,他們真能辦到嗎?多田感到巨大的不安。探望過曾根田老太太之後,馬上就趕去山城町的菜園吧!

「我會再來哦!」

把綠意覆蓋的墓地留在身後,多田乘上小皮卡下了山岡。關上車窗打開空調,蟬鳴聲依舊熱鬧地追趕而來。

據松原裕彌事後敘述,當天,行天在早上九點半來到了菜園。

行天在山城町二丁目公交車站下了車,春跟著從台階一下跳到了地面,他也不搭一把手,只是看著她跳。

他倆一起站在菜園前面的馬路上。公交車開走後,發現他們兩個的,據說似乎只有一直留意著公交車站這邊的裕彌。

怎麼說呢?情況相當不妙吧。裕彌心想。因為,行天和春同周圍的風景格格不入。菜園、山城町,更進一步說,日常或生活之類,他們兩個看起來就是完全脫離了這一類東西的存在。

自然,行天和春都是一副符合常識的打扮,看起來也並非不像「經過一番盛裝打扮,打算在盂蘭盆節拜訪祖父母家的父女」,但是,顯現出的格格不入感卻不容否定。

頭髮梳攏、身穿白襯衫的行天,與其說是補習班或學校的老師,不如說更像巧舌如簧地向老年人推銷羽絨被和象牙印章,或者以結婚為幌子把半老徐娘的存款提取一空的人物。

至於身穿連衣裙、劉海別著發卡的春,則是面帶一臉假裝的微笑。儘管年紀尚幼,她卻似乎對裕彌的情況有所察覺,這是要鼓起幹勁扮演一個「可愛的千金小姐」,可惜她的微笑太嚇人。前幾天在電視上看過的那部黑幫電影,就出現過這樣的女人來著?裕彌心想。站在黑幫老大身邊扯出可疑的笑容,但眼裡毫無笑意的女人。甚至連春帶的兔子娃娃,也使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娃娃的嘴邊沾著血。

多田先生為什麼不來呢?裕彌急忙從二人身上移開目光,悄悄地嘆了口氣。為了避免被周圍的大人發覺,他只有繼續給茄子澆水。

把水打到一隻大水桶里,然後用長柄勺細心地把水澆到根部。明明只要有一根長皮管事情就簡單了,在HHFA,卻不允許孩子使用。「知道勞動有多辛苦是好事。」他母親也說。幹活干到筋疲力盡,在補習班或學校一旦拿不到好成績又要挨罵,被朋友們瞧不起。什麼「好事」,半點沒有。採摘來的蔬菜明明在以相當高的價錢直銷,卻拿不到工錢或零花錢。這個組織果然可疑。

活像機器人般準確無誤地揮動著長柄勺,裕彌再次朝馬路的方向看了一眼:行天和春仍舊杵在那裡。行天一迎上裕彌的目光,馬上大聲呼喊他:

「咦,這不是松原君嗎?」

包括裕彌的母親在內,菜園裡的五個大人和兩個孩子頓時詫異地轉過頭來。裕彌霎時間垂下了眼帘,但行天仍在連聲呼喊著:「喂——松原君——」無可奈何,他只好抬起了頭。

行天站在馬路上沖著裕彌大揮其手,帶著推銷牙膏或類似於美國電視購物節目的那種爽朗的笑容。

太、太可疑了。

裕彌險些拿不住長柄勺,於是急忙把它放進了水桶。通過干農活認識的小學男生低聲問裕彌:「……誰啊?」

設定為誰呢?裕彌不知如何回答,「嗯,呃——」地矇混過關。

行天並沒把些許的警戒和困惑氛圍當回事,徑直走進了菜園。春也跟著他過來。

「早上好,松原君!多麼晴朗的天氣啊!」

「哈……」

假裝爽朗的行天,實在讓人汗毛直豎,裕彌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在咖啡館商量的時候,他明明不是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就是活像一隻老貓似的不睬人;這個人,難道是雙重性格嗎?

「裕彌,是哪位?」

他母親走上前,狐疑地看著行天。行天不顧裕彌在一旁干著急,堆起塑料一般僵硬的笑容說:「我姓瀨川。在補習班負責教數學。」

原來是這樣。理解了設定之後,裕彌慌忙補充說:「嗯,是陽成進學塾的瀨川老師。也教田村君的,他老說老師上課非常好懂。」

「謝謝。」行天有禮貌地接過話茬,「很壯觀的菜園呢。一大早就來幫忙,了不起啊!不過,差不多該去補習班了吧?否則要趕不上特講的時間啦!」

「請問……」他母親插嘴問道,「特講是?」

「今天有特別講習。」行天轉身面對他母親,正色道,「咦?松原君,你沒告訴你母親嗎?這樣不行吧?」

「可是,」他母親不肯放人,「今天接下來也有安排了。對不起,今天裕彌就算缺課……」

「不行,同學媽媽。」行天換上嚴肅認真的表情,從正面直視著他母親說,「小學六年級的暑假,可是生死攸關的戰鬥啊!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還心不在焉的話,松原君可就要落後了。一個難得的聰明孩子,弄成那樣就可惜了。」

真有他的,撒謊撒得這麼流利!裕彌獃獃地仰視著行天。行天輕輕抓住裕彌的胳膊,說一句「好了,跟老師一起到補習班去吧」,便朝馬路邁開了腳步。

「怎麼能……現在就去嗎?不好辦呢。」他母親窮追不捨,「什麼都沒準備,況且老師還有女兒……」

「我叫春哦!」春天真地自報家門,「我,行天的女兒……」

「好了。」行天低聲制止春,隨即換上笑臉對他母親解釋說,「在我們家,不讓她叫『爸爸』和『父親』,而是讓她叫名字。」

瀨川行天,這是怎樣一個名字啊!簡直像算命先生。裕彌感到頭暈目眩。說到底,補習班的老師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出現呢?冷靜地想一想就會覺得想不通。難道是設定為與裕彌偶然相遇嗎?還是設定為特地來接裕彌?在模稜兩可的設定底下,行天強行推動事情向前發展。

「這孩子的媽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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