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跑吧,便利屋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聽說,那一天,行天是打算殺人的。

多田向來後知後覺。

在夢裡的確是流了淚,但睜開的雙眼卻是乾的。多田用手心抹了一把滿是汗水的臉,從床上坐起身。

一到炎熱的季節,平日里安睡的記憶便被點燃。

事務所滲入路燈的光,猶如異形的魚類游弋其間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藍。大街上整夜喧雜的人群的聲音順著溫熱的風,從敞開的窗戶涌了進來。

穿行於事務所前面街上的車燈舔過牆壁,又滑到天花板。多田的目光追隨著那道白色的光帶。為了多透一點風,隔斷待客區和居住區的帘子是開著的。視線被光帶引到沙發上,多田發現行天沒有躺在那兒。

多田猶豫片刻,問:

「起來了?」

毫無坐相地倚在沙發背上的行天朝他轉過臉。

「沒可能睡著吧,這麼熱。」

行天懶洋洋地點上煙。「我想知道不裝空調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鍊?」

「沒錢。」

多田簡潔地回答。

「貧窮讓心靈墮落。」

從行天的鼻子和嘴裡溢出大量的煙霧。他並不打算問多田的夢魘。

多田從床上下來,打開小小的冰箱。享受片刻從冰箱流淌出的寒氣之後,他拿了兩罐啤酒。回頭看時,行天已熄掉煙躺倒在沙發上。多田走近沙發,凝神俯視他雙目緊閉的模樣,行天一如往常,如同地藏菩薩般僵直。只見毛巾毯下方,行天的胸口有規則地悄然起伏。

「睡著了。」

多田喃喃道,他把一罐啤酒輕輕擱在沙發上,貼住行天的脖子右側。一口氣喝光了自己的那罐啤酒,他重新躺回床上攤開身體。

那一晚沒再做夢。

到了早上,行天轉動著右肩,說:

「怎麼搞的,這邊好像扭了。」

肯定是凍著了,多田想,但他沒吱聲。多田一聲不吭地把滾落在地板上的還沒開的罐裝啤酒用腳尖塞到待客的茶几下面。

「關於今天的安排,行天,還是你一個人帶著去。」

吉娃娃的舊主人佐瀨茉里打來電話,說要來真幌看朋友,順便想去小狗的新主人那兒看看。

外面的世界正當暑假。和外面的世界無關,無論何時都在暑假之中的行天聽了這話,還是「啊?」的一聲抗議起來。

「為什麼要我來帶孩子和參觀小狗啊?你呢?」

「我上午有點事。之後要去山城町的老岡家。」

「有點事?」行天問。

多田洗了臉,颳了鬍子,換上新洗過的T恤。

「我和露露聯繫過了。你好好照看茉里。完事之後在事務所看家。好嗎?」

行天又「啊?」了一聲,多田撂下他離開事務所,開著小皮卡往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帶駛去。

蟬鳴。流過擋風玻璃的綠意濃郁的樹影。藍天中懸浮的城堡般的雲朵。

正如無論怎樣祈禱不要看到卻仍不斷到訪的夢境,這一年,夏天再度來臨了。

多田把車駛入市營墓地的停車場。輪胎濺起沙礫,發出宛如碾碎細小骨骼的聲響。

到了盂蘭盆節的假期,墓地里隨處可見老人或攜家帶口的身影。「真熱鬧啊。」多田想。這念頭每年都冒出來,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卻用「熱鬧」一詞形容有些怪異,便立即打消此念。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代替「熱鬧」的字眼無從浮現,思考也罷感情也罷,都一片空白。

既沒帶水桶,也沒帶香燭或鮮花,多田登上墓碑林立的舒緩斜坡。沒有遮陽的東西,汗水從他的太陽穴順著下巴往下淌,打濕了T恤的前襟。乾燥的墓碑形成的黑色影子如同在指引多田前進的方向,朝著同一個角度炙烤著地面。

他記得,就算沒有指引。

多田在一塊小小的墓碑前站定。那是塊光滑泛白的石頭,帶有弧形的邊緣。是多田選的。石頭表面什麼也沒刻。多田曾說不用刻。

在這方墓地的狹小範圍里,夏草還不怎麼繁盛。墓碑前分兩束插著的鮮花已經枯萎,還未褪盡顏色。

多田一年只來一次。但她上個月來過這裡,多田看情形得出判斷。這個月的明天她還會來。大概下個月的明天也會來。

他簡單地拔了墓地上的雜草,猶豫之後把枯掉的花也拔了。多田想儘可能不留下自己來過的痕迹。沒有理由讓每逢忌日來此面對罪孽記憶的她,感覺到同樣無法拋卻記憶的自己的存在。

不對,這是撒謊,多田想。若真這樣,為什麼我知道她頻繁來此就感到安心了呢。還把墓地清理乾淨給她看,就和把舊信擱在沒有鎖的抽屜里隨時都可拿出來一樣。

多田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哪個。

忘掉吧,那是意外。誰都沒有做錯,你我不都清楚嗎?我也原諒了自己。所以你,你也原諒自己吧。

他確實想傳遞這樣的心情。但同時,一想到她現在依舊每個月前往墓地,他就分明感覺到某種陰暗的愉悅。

有這樣一個女人,和自己一樣,活著,卻再也無法從心底感受幸福。

長眠於這塊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里的白骨。不要忘卻。永遠不得解脫。你和我都是。

多田在墓碑前佇立良久,既不合掌,也沒有低頭,直至太陽行近中天。

據說,大約就在那會兒,行天在真幌站前的南口轉盤和茉里碰了面。根據茉里所說,行天穿著毫無褶皺的天藍色T恤,頭髮也梳得服服帖帖。對於向來都套件皺巴巴T恤,不扎頭髮以來總以睡痕蓬亂的腦袋示人的行天來說,這形象是個奇蹟。大概他為了見客而難得地姑且注意了下形象。

茉里立即認出了只在黃昏時分見過一次的行天。行天似乎沒認出她,在轉盤的洶湧人潮間隨波逐流,遠遠地觀望著茉里。那情形就像吉娃娃小花最初來茉里家時一樣,滿臉戒心和問號。茉里覺得好玩,故意裝作沒看到他。

據說,就這樣,兩個人在出口轉盤的兩頭持續著膠著狀態,茉里終於按捺不住朝他看過去,行天便像聽到主人說「上吧」的狗兒一般,鼓起勇氣走了過來。

「……小花?」行天問茉里。

「那是吉娃娃的名字。」茉里回答。

隨後,兩個人並肩朝車站背後走去。茉里說,行天基本沒什麼話,但卻配合小學生的步伐慢慢地走著。用茉里的話說,就是「怪人,但不可怕」。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多田重新啟動小皮卡,於午後抵達山城町的老岡家。老岡的禿頂上掛著汗水,一開口就是:「我再也受不了啦!」

「你猜我最近等公交車等了多久?二十三分鐘啊。路上也沒塞車,二十三分鐘!橫中肯定是偷減班次了!」

這事情為什麼不對橫濱中央交通講,而是來對我說。為什麼不在春天秋天講,而要在嚴寒或酷暑的日子說。說起來,若要調查公交車運行狀況,該在並非正月或盂蘭盆節的普通日子,你為什麼就想不到呢?

雖然心裡攪動著各種念頭,但多田仍默默地接過文件夾。他的工作就是接下案子:老岡說院子不用打理了,當務之急是監視公交車。

多田坐在大太陽底下的公交車站長凳上,昏沉沉地眺望路面。老岡的妻子細心地前來慰問,拿了兩升的瓶裝烏龍茶,以及麥秸編的草帽。多田直接把嘴對著瓶子補充水分。無論喝下去多少都化成了汗水,全然感覺不到尿意。

不知是第幾輛公交車在多田面前停下,打開車門。司機驚訝地看一眼戴著麥秸草帽端坐在長凳上紋絲不動的多田,隨即一無所獲地關上車門疾馳而去。多田在手邊的紙上填入公交車經過的時間。紙因為汗水而完全皺起來。

從真幌市開來的公交車在馬路對面停了下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被母親抱著下了車階。小女孩立即就要邁步,母親拉住她的手。母親站在靠車道一邊,似乎想要護住女兒不被車蹭到,隨即,她牽著女孩的手往小區巷道轉彎走去。

正在快活地交談的母女。小小的女兒打著的太陽傘的影子。牽著的手和慢悠悠的步子。多田的眼睛茫然地追隨著兩人的身影。

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透明的熱浪簌簌滾動。炎熱在麥秸草帽下面堆積起來,頭頂燙極了。

「啊——海市蜃樓。」多田獨自說出了聲。

難不成我到了性命攸關之際?他想。這念頭剛起,意識就陷入了黑暗。

「是中暑。」

遠遠傳來女人的聲音。

「便利屋,振作點!」

隨著老人的聲音,冷水當頭澆了下來。多田一驚,睜開眼,只見一旁抱著水桶的老岡正探頭望著自己,滿意地點頭說:

「醒過來了?」

多田支起身。是睡眠不足作祟嗎,總之他此前似乎是躺著佔據了公交車站的長凳。從太陽傾斜的模樣來看,時間並沒過去很久。

「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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